朱缨似乎全然没有作为宫婢服侍人的习惯,于细微处却很会照顾人。 晚晚若有所思。 回到房中,终于能躺到床上,晚晚召朱缨来为她疏通双腿经络,朱缨看着她肿起的膝盖,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手下内劲厚重绵长。 晚晚闭着眼睛,靠在床边。 白术趴在床边,小心翼翼去擦晚晚脸上的妆容,念叨道:“娘娘那么好看,其实也不用上妆啊。” 晚晚没有回答。 朱缨心里却十分清楚。 云妃已经足够美了。她上妆,不是为了再增添光彩……只是为了修饰容颜,让她能够像陛下的故人。 朱缨余光看到晚晚侧过脸颊。 她将面容埋在薄被之间,枕上却有一滴湿痕。 看到这滴泪,朱缨忽地愣了一下。 见晚晚似乎是想睡了,白术凑到朱缨耳边轻声问:“好了吗?咱们出去让娘娘就寝吧?” 晚晚侧过身,背对着两人,脊背瘦削的蝶骨将衣衫微微撑起,衣下的空荡更显单薄伶仃。 朱缨观察敏锐。云妃一举一动都清晰落入她眼中,她看了一眼轻快收拾东西的白术。 白术不够细心,丝毫没有察觉云妃的难过。 晚晚只穿了单薄一层中衣,雪白的裙摆凌乱,柔滑的缎料堆叠在小腿,就仿佛是白玉瓷杯下淌出的两道纯白牛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闺阁稚气。 朱缨离开里间前,伸手将她衣裙理好,她回头看了一眼。 云妃是如今整个后宫最得圣眷的人,可此时,她整个人蜷缩在榻上,肩头微颤,似是抽泣。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云妃也才十六七岁,是和她阿妹一般大的年纪,却更加纤薄脆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对上陛下,云妃,她也是怕的吧。 猛然间察觉自己居然会有动摇,朱缨立刻低下头。 等到殿门彻底关上,晚晚才转过身,擦去方才眼角的一滴泪珠。 她睁开眼睛,手指碰了碰朱缨方才帮她理好的衣袖,放松地躺好。 床帏帘勾垂下几缕散珠流苏,晚晚顺手抬手拨了两下。 不安晃动的碎珠折出宫灯一粒粒的光彩,投进她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里。 她纤长的眼睫轻眨,仿佛在追逐着碎光而舞。 晚晚却只是冷静在猜想,朱缨这样容易心软被人利用的人,却还能被陛下放在眼前重用,那她在别处一定有非常厉害的地方。 她也是她和容厌之间,最能够让两人有所交流的那个人。 她手中能握住的不多,既然放在她身边了,她就不会放弃拿稳这步棋。 - 翌日清晨。 曹如意带来一大批容厌拨给她的赏赐,各宫的拜帖和贺礼流水一般涌入殿中,晚晚又拿病倒为由,在殿中不出门不见人。 折霜殿这一方宫墙,仗着迄今以来,陛下最盛大的恩宠,硬生生阻拦住了所有探查的视线。不管是想要探究清凉台的,还是探究晚晚凭什么独得恩宠的,都被拦在了折霜殿的宫墙之外。 如今似乎和酒池那晚之前没有变化,没有人来打扰她。 入夜后,陛下没有来后宫,晚晚没有多想,照例找来朱缨,小声说了一会儿话,便平静入眠。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过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甚至十几日过去,晚晚如愿看到朱缨在她面前越来越放松,却也意识到,这不对。 眨眼月余,折霜殿中一派祥和,可晚晚平静表面下,却愈发如同一张拉紧的弦,越来越烦躁。 她那日主动着,也不见他厌恶。那他为何忽然开始要冷待她? 顶着盛宠之名,却一连月余,她都没有机会见到容厌。 晚晚觉得,她如今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听过几次晚晚呢喃的愁绪,朱缨例常去容厌身边汇报。 今日的酒池中,酒气越发浓烈厚重。 容厌坐在酒池边,他身前摆着一个深色木盒,里头是一些方形片状的黑色玉牌。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私臣的汇报,手指拨动玉牌,偶尔挑出一片,随手便丢入酒池中。 玉石相击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 傅御史、陈侍郎……一直到崔氏。 被扔进酒液之中的玉牌,颤巍巍在液面停留须臾,便飘荡着坠落池底。 他手中最后一块写着“荣王”的玉牌,乍然被丢进去。 朱缨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块玉牌,心惊肉跳。 当年宫变,陛下掀翻了压在大邺头顶几十年的三代外戚楚家,po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q群寺二贰儿吴九乙似柒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朝失去权柄,却只是被幽禁于深宫。 太后无子嗣,荣王是她收养在膝下的一个侄子,她费尽心机培养荣王,到头来,荣王因为远在封地,加上没有明面的错处,这才险险撑过当年宫变之后的洗牌。 这几年,太后越发憔悴疯癫,□□王一直平安无恙。 陛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地,仿佛神明低眸,纤尘不染,从来都看不出半分急切。 如今荣王的姓名玉牌沉入了酒池。 朱缨将头低地更低了些。 容厌扔完手中的木牌,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视线望着池底的沉尸黑影,悠闲问了句,“安分守己?” 朱缨立刻点头回答。 “是,云妃这些时日没有踏出过折霜殿半步。” 容厌“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朱缨掐了一下掌心。 她想起晚晚偶尔朝着宸极殿的方向发呆、折霜殿近来削减的待遇,斟酌道:“云妃近些日子,常常会望向宸极殿盼着陛下……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后宫了。” 朱缨说完,额头沁出一层汗。 容厌垂眸将木盒合上,里面玉牌越来越少。 他瞧了朱缨一眼。 朱缨发间簪了几支精巧的绒花,鲜少修整的长发也被打理地柔顺光泽。 去了云妃那里之后,竟是和往日截然不同。 朱缨不自然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容厌一眼就看出朱缨的变化,想也不用想,是他的云妃在影响她。 他笑了出来,一语道破了她话中未尽的意思,“你这是心疼她?” 朱缨心中一震。 她立刻跪伏到地上,肃声道:“朱缨不敢!” 她猛然后悔起来,她为什么因为云妃年纪和阿妹相仿,没忍住为云妃多问了一句? 她是陛下的下属。 许是陛下从来都过于平静,态度甚至称得上温和仁善,和那些深谋远虑玩弄算计的弄权之人太过不同,才让她心思浮动,甚至得寸进尺,让她差点忘记了,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陛下。 他最是耐心,向来不会脏手,可他想做的,没有一件,是他做不到的,违逆他的,也不会有好结果。 伴君身侧,她自保不易,本不该多管闲事。 视野中,陛下逶迤拖在地上的玄色衣摆,就好似盘踞在池边的蛇兽。 朱缨手指颤抖起来。 容厌低眸而笑,嗓音冰凉清湛。 “你倒是成了云妃向我传话的了。” 本是派去监视她的人,居然就这样被化作了她的。 朱缨脸色苍白,惊慌连连摇头。 容厌却没有责怪,语气依旧平和:“在云妃身边那么久,你会心疼她,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叶晚晚这个人,一眼看过去,和上陵普通闺阁女郎没什么不同,见到他会紧张害怕,受到惊吓也会发抖。 可寥寥几面,他看得出,她一直在思考,抓紧周遭一切她可以抓住利用的,即便扮作叶云瑟,在他面前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娇柔诱惑,在朱缨面前就开始脆弱可怜。 给她一丁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真是……让人想一根根捏断她骨头,再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容厌好整以暇地笑起来,“不急,就快了,孤很期待,她会给孤什么惊喜。” - 今日折霜殿外,故意来嘲笑的人又多了些。 晚晚心里明白,他再不来,这便还只是刚刚开始。 最初的荣宠太过张扬,如今一朝有失宠的迹象,遭受到的贬低也会更加汹涌。 终于等到朱缨回来,晚晚起身,立刻迎过去。 朱缨这次从陛下那边回来,整个人更加沉默冷淡了些。 晚晚注意到她忽然之间的低沉,心知这次朱缨约莫是帮她问了句,面上表露的焦急地仿若未觉一般,亲近地凑在她身边,“陛下……他今日会来吗?” 朱缨出神地想到,她来到折霜殿这些时日,没有意料中的被防备被孤立,反而时时刻刻都有人念叨着,有些烦,却也是她梦寐难求的舒适安心。 低下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晚晚眸中是藏不住的失落,长睫颤颤垂下,苦涩笑了。 “抱歉,是我心急了。在陛下身边,你也不比我轻松,我不应该来为难你的。” 晚晚转过身,手指掐紧衣袖,失落地低声道:“我再想想。” “……娘娘。” 看着如霜打梨花般的晚晚,朱缨还是出了声。 她声音极为隐忍。 晚晚回过身,食指轻轻在唇边竖了一下,苍白地笑了笑,“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有太多不可说的,不要为了我去冒险。” 朱缨深吸一口气,想起陛下平和地说期待,她心间惶惑不安,看到晚晚,她拧紧了眉,低声示警道:“娘娘,您若有所思所求,开诚布公、不需藏匿,只要足够听话顺从,陛下多半不会为难的。您莫要再去做些别的动作招惹……” 若真的招惹了陛下,不会是什么好事的。 陛下口中的期待,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朱缨说完便抿紧了唇,她已经说了全部她能说的,再多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 晚晚低笑了一下。 她可以乖顺,可以开诚布公,可陛下不会放过她的。 容厌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他就算再喜欢阿姐,也没有对着她的脸意乱情迷。将她推到人前如同诱饵靶子,晚晚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层用意,可她知道,她很难全身而退。 朱缨的好意,她完全明了了,可朱缨和她还是不一样。 晚晚轻声回答她的劝导,“可是阿缨,我与你不同。” 朱缨看着她,晚晚笑意有几分捉摸不透的低沉。 “阿缨,你身手这般好,是陛下的得力下属,你坦诚所求,陛下自然不会薄待。可我……” 她抬起手,没有碰到自己的脸颊,便又空落落垂下。 朱缨知道云妃是在做替身,她没再说话。 晚晚转过身,仰头看了看天际,蓝色如同遮蔽整个寰宇的绸幔。 “阿缨,我已经回不了头了。除了陛下,我又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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