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所有人都说,这孩子是早夭之相。 但她不信邪,她各处为穷人施粥赠药,为佛祖塑金身,请了许多得高僧加持过的法宝护身符庇佑他。贺令昭十五岁之前,太医院的太医常年轮流待在侯府,珍稀药材流水似的往他院子里送。 如今,他磕磕绊绊的总算长大了。她正觉得欣慰时,他却提出要去北境。北境是他父兄去了,都要脱一层皮的地方,他的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了? 昭宁大长公主枯瘦的手抚上贺令昭青涩坚毅的面容,声色发颤:“二郎,祖母这一生,先丧夫又丧女其后丧幼子。你是想让祖母有生之年,再经历丧孙之痛吗?” 话落,昭宁大长公主身子猛地朝前栽去。 “祖母!!!” “母亲!!!” 房中的众人顿时脸色骤变,贺承安厉声道:“请太医!快请太医来!!!” 很快,上次为贺令昭看风寒的裘太医就被请来了。 裘太医是太医院的老太医了,昭宁大长公主尚在宫中时,但凡有头疼脑热都是这位裘太医看诊的。后来昭宁大长公主出降,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再到如今,仍旧是裘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裘太医为昭宁大长公主诊过脉,又为其施了针,而后才同贺承安道:“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裘太医请。”贺承安将裘太医引至外间。 “大长公主先前经历一连串的打击,内里本就有亏空之症,这些年一直用药吊着才不显。但是切记,日后不可令其忧思过度,尤其不能再受刺激,否则老朽就无能为力了。” 裘太医最后那句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贺令昭更是直接白了脸。 贺承安高大的身子猛地晃了晃。 “父亲。”贺令宜立刻去扶他。 却被贺承安推开,贺承安深吸一口气,沙哑道:“好,有劳裘太医了。” 之后裘太医便下去开药方了。昭宁大长公主还是没醒,她躺在床上,卸下满头的珠翠宝冠之后,贺令昭这才发现,他祖母的头发上早已覆满了霜色。 街上遥遥传来梆子声。 贺承安道:“你祖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你们先回去歇着,我在这里守着。” 王淑慧还没来得及开口,贺令宜与贺令昭兄弟二人异口同声道:“爹,我陪您一起。” 贺承安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 “令昭留下,大郎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过来换令昭。” 他祖母向来疼爱贺令昭,醒来之后,看见贺令昭在应该会很高兴。贺令宜便道:“好,那我明日一早过来换令昭。” 贺承安挥手让他们离开了。 王淑慧本想也留下侍疾,却被贺承安拒绝了:“你也回去歇息。”他在边关多年,一直都是妻子代替他在母亲膝下尽孝,如今他既尚未离府,贺承安想自己亲自为母亲侍疾。 王淑慧知道贺承安的脾气,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拉过不知该留还是该走的沈知韫:“你也回去歇息吧。” 沈知韫点点头,跟着王淑慧一道离开。 走到门口时,沈知韫扭头又朝房中看了一眼,便见贺令昭跪在昭宁大长公主床前,贺承安坐在旁侧,他们父子二人谁都没说话。 公主府与侯府紧挨在一起,中间开了一道门,供两府平日往来。 从公主府出来之后,沈知韫先将王淑慧送回去,然后才回了他们的院子。青芷和红蔻服侍她梳洗后,见沈知韫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青芷低声劝慰:“小姐,昭宁大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沈知韫轻轻颔首。青芷离开前正要熄灯时,却被沈知韫叫住:“留一盏吧。” 青芷应了一声,将灯盏熄的只留下一盏后,便与红蔻一同退下了。 沈知韫独自躺在床上,消化着今夜这一连串的变故。夜已经很深,很快她便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平日夜里无人吵闹,沈知韫总能睡的很好,但今夜半夜时,她却莫名醒来了。 沈知韫将手腕搭在额头上,正想闭眸继续睡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她猛地转头,看见窗边那道昏暗的身影时,吓的差点尖叫出声时,那道人影却先一步出声:“是我。” “贺令昭?!”沈知韫惊魂未甫坐起来,拢了拢头发,“祖母醒了?” 贺令昭嗯了声。他祖母醒来后,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将他赶回来歇息了。 屋内的灯盏被熄了,再加上贺令昭是背对着她这边站的,所有沈知韫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从贺令昭的声色里,却听出了浓浓的失落。 沈知韫没下床掌灯,而是单手撩开纱幔,轻声问:“祖母还好么?” 贺令昭又嗯了声。 沈知韫便心下有数了。看来,昭宁大长公主没事,有事的是贺令昭。 贺令昭想跟着一道去北境,但昭宁大长公主极力反对,再加上今夜众人从裘太医口中知晓了昭宁大长公主的身体状况,那么贺令昭想去北境一事基本就不可能了。 沈知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贺令昭,房中便一片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贺令昭却突兀开口了:“沈知韫,我这人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沈知韫没想到,贺令昭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沉默片刻,沈知韫斟酌道:“也还好。” 虽然坊间一直都说,贺令昭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从他们婚后这一月的相处来看,贺令昭这人虽然学识不行,但人品不坏。 贺令昭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道:“我爹有两个儿子,旁人提起我哥时,都是夸赞虎父无犬子,而提到我时,则是尴尬一笑。甚至坊间的三岁稚子都在传唱—— “贺家有二子,长子如美玉,次子如顽石。长子保家卫国忙,次子斗鸡走狗场。” 但却无人知道,他这个斗鸡走狗场的纨绔,也渴望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的。 但是他不可以,因为他身体“不好”,还因为他那个刚至弱冠之年便病故的小叔。 “贺令昭……”沈知韫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贺令昭截了去。 贺令昭呼出一口浊气,头也不回的冲她摆摆手:“我没事,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时辰不早了,睡觉吧。” 说完,不等沈知韫说话,贺令昭便躺到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外面的灯盏被夜风拂动,绯色的灯晕时不时洒进来,落在贺令昭的被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沈知韫看见贺令昭的被子轻轻抖动着。 沈知韫立刻放下床幔,既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也给贺令昭一个单独的空间。 之后侯府众人白日轮流在昭宁大长公主那里侍疾,夜里则是贺承安单独留下。昭宁大长公主知道贺承安想在临行前尽孝,便也随了他的心愿。 转瞬,便到了正月十四,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离京的日子了。 这一日,侯府的气氛格外压抑。昭宁大长公主率着阖府众人,亲自将贺承安与贺令宜父子送出盛京外。 贺承安翻身下马,跪地向昭宁大长公主磕头辞行:“母亲,您保重身体,儿子去了。” 贺令宜亦跟着向王淑慧磕了头。 昭宁大长公主与王淑慧婆媳二人皆含泪应了。而后他们父子二人翻身上马,率着众人出发。临行前,贺令宜又深深看了一眼他面容恬淡清瘦的妻子,而后打马离开。 贺承安父子一走,贺令昭便成脱缰的野马了,他当即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出去玩乐了。甚至连上元节这日,他也只是在府里匆促露了个脸,就不见人了。 王淑慧不禁嗔怪道:“这孩子也真是的,原本我还打算,让他带着你今晚出去看灯呢。” 盛京的上元夜十分热闹,街上香车宝马满路,行人摩肩接踵,街道两侧花灯点缀,一直蔓延至天际,满城烟花盛绽鼓乐笙箫齐鸣,将整个盛京照的亮如白昼。 “大嫂小心。”沈知韫将程枝意往她身侧拉了拉。 贺令昭不在府里,王淑慧和昭宁大长公主又不爱这种热闹,索性便让她们妯娌二人相伴出门赏灯了。 程枝意许久已经没有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了,她似是颇为不适应。沈知韫见状,便挽住她的胳膊,指了指前面:“大嫂,那边人少,我们去那边看看怎么样?” 程枝意应了,她们妯娌二人在侍女的保护下,艰难挪到了桥畔的柳树下。 刚才人太多了,程枝意被挤的发髻有些散,甫一站定,她便转过身,对着河面整理仪容。而沈知韫则站在一旁等程枝意,顺便看街上的热闹。 看了会儿街上的杂耍,沈知韫刚将目光落在灯山上时,就见灯山下有人打马而过,身后跟着一群穿的姹紫嫣红的姑娘。那群姑娘们提着花灯,一路娇笑而过,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而坐在马背上的人姿态风流,神色慵懒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群姑娘们顿时喜笑颜开。 这时旁边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这位公子好福气啊!” 沈知韫深以为然,八个姑娘确实是好福气。 只是这个领着一帮姑娘,招摇过市的人,如果不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就好了。 程枝意转头看见这一幕时,惊愕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二郎怎么能这样!旋即,程枝意想到身侧的沈知韫,忙安慰道:“弟妹,你别生气,二郎就是爱玩了些。走,我们过去找他去……” “大嫂。”沈知韫拉住程枝意,“不必管他,他玩他的,我们玩我们的便是。” 程枝意啊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沈知韫拉着走了。 而坐在马背上的贺令昭,有一瞬觉得脑袋凉飕飕的,他条件反射性将目光在人群里巡逡了一圈,却没寻到熟人,索性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贺令昭打马行到一处酒楼门口,他刚跳下马,小二便立刻接过缰绳,并殷勤道:“二公子,孔公子他们在二楼雅间等您。” 贺令昭甫一上去,他那帮狐朋狗友们立刻围上来,争相夸赞道:“二公子威武。” 刚才他们一帮人喝酒玩骰子,贺令昭输了,作为惩罚,贺令昭便得带着这帮姑娘招摇过市走一圈,并放话这帮姑娘今夜看上什么,都得由他掏银子。 “哎,贺兄,你先前不是说,那沈知韫温顺话少,又呆板无趣么,那你瞧牡丹怎么样?”话落,有人坏笑着将一个面容妖娆的姑娘往贺令昭这边推过来。 贺令昭是盛京响当当的人物,,他人长得俊朗出手又阔绰,最主要的是他从不轻贱她们欢场女子。所以贺令昭一度被欢场女子誉为最想给他做妾的人。 今日有人既起了这个话头,牡丹便顺势往贺令昭那边栽去。 只是她的身体还没挨上贺令昭衣角时,贺令昭已经避开了。牡丹摔在榻上,但上面铺了厚厚的狐裘,并没有摔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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