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盛由衷道:「这事你一定能成,没有人比你更聪明。」 街上热闹非凡,爆竹之声不绝于耳,红映霄汉,马车行到一处街口,「容丘」撩开帘子对车夫道:「就把我放在这里吧。」 车夫勒住缰绳,「容丘」跳下马车,对着车里的萧元盛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路口一群人在打灰堆,嬉笑一团。 萧元盛心里一动,跳下马车,扯住「容丘」的胳膊,「等等,打灰堆许个愿再走。」 「容丘」傲然道:「得了吧,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神仙靠不上。」 萧元盛嘁了一声,「你还不是打着神仙的旗号才让鱼上钩?」 「容丘」双手拢袖,懒散立在一旁,看着萧元盛将一串铜钱套在竹竿上,口中念念有词,「各位过路神仙,保佑佛狸如愿。」 来而不往非礼也。「容丘」只好接过萧元盛手里的竹竿,朝着灰堆打了几下,「保佑贞劭如愿。」 萧元盛看着灰尘混着炮仗的纸屑四下飞扬,朗声笑道:「好戏要开场了。」 「不,是好戏该收尾了。」容丘潇洒地将竹竿往地上一插,「幽城见。」
第56章 56 幽城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岁除这日的热闹劲也不遑多让,大清早就炮竹声不断。 因为找回女儿是天大的喜事,林氏早就交待莲波今年要好好庆贺一番,提早就在春信楼里订了最贵的一桌酒席,请江进酒和张夼卫通一起来书坊过年。 风喉的身份都不高,大都是出身低微的贱民,或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孤儿。岁除中秋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对他们来说,和寻常的一天并无分别。江进酒甚至连身新衣服都没添置,张夼和卫通也和他一样,在街上买了些礼物就直接登门了。 书坊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花厅里布置的暖意融融。 林氏特意换上一身新装,绛红色褙子衬得她苍白的脸上也有了气色。她是第一次见江进酒,连着敬了他三杯酒,再三感谢他当年从邓瘸子手里买下青檀,不然她们母女可能永无相见之日。 林氏也不过比江进酒年长六岁而已,一口一个恩公,喊的江进酒有些惭愧,连连说不敢当。 青檀不失时机道:「阿娘,我师父还没成亲呢,叫恩公把他叫老了。」 张夼和卫通低头偷笑。江进酒当着林氏的面也不好瞪她,只能窘笑。 林氏敬完酒又拿出一个锦盒,双手奉给江进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恩公收下。」 江进酒一看是个盒子,直觉这里放的绝对不止一张银票,连忙推辞不受。 林氏恳切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除了书坊的生意,我还入股了几个铺子,这些年攒了些积蓄,初衷是为了悬赏寻找溪客,如今溪客也找到了,这些为寻找溪客而预备的银两就当是酬谢送给恩公。」 江进酒死活不肯收下,林氏感动不已,翘起拇指赞道:「恩公真不愧是江湖侠客,仁义君子。」 青檀忍俊不禁。江进酒看着她,突然间想起一件往事,顿觉芒刺在背。 林氏身体虚弱撑不了太久,陪着江进酒聊了会儿天,吃了些饭,莲波便扶着她回房间休息。 剩下的四人都是好酒量,边吃边聊,喝完了整整两坛酒。 江进酒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不禁叹道:「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啊。」 张夼立刻道:「江头儿正当壮年,那有白发!」 青檀好心建言:「师父还是尽快成亲吧,再拖拖可就真的老了。」 江进酒哼道:「没大没小,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酒已喝完,人也尽兴,眼看时辰不早,他带着张夼和卫通告辞离开。 三人意气风发走到街口,张夼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江进酒,「江头儿,阿檀让我交给你的。」 江进酒一看正是林氏要送的酬谢,不由气道:「我说了不收,你没听见啊?」 张夼一怔,「我还以为你是客气。」 江进酒没好气道:「敢情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见钱眼开,爱财如命是吧?」 张夼摸摸鼻子,呵呵干笑,「没有的事。江头儿是该省的省,该花的花,绝不是抠货。」 江进酒气哼哼地一把抢下盒子,「你们先回去,我去还给她。」 青檀和莲波带着书香墨香正在庭院里放烟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便把手里的烟花交给书香,打开大门。 江进酒站在外面,一脸不悦道:「我说了不收,你当我客套呢。」 青檀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莲波,反手把大门关上,对江进酒道:「师父,刚才当着卫通和川哥的面我不方便讲。我要退出风喉,留在幽城陪我娘。日后不能再替师父办事了,这笔钱就当是我孝敬师父的。」 江进酒先是一怔,随即自嘲道:「你说的好像是要拿一笔钱来要买断你我的师徒情分。」 青檀忙道:「当然不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那是一笔钱能买断的事?这是我和阿娘的一点心意。」 「恩重如山……」江进酒低声重复了一遍,愧然一笑,「说来惭愧,我收留你,教你武功,原本也心思不纯。」 青檀心里一动,没有吱声。 江进酒苦笑:「你那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我买下你的原因是什么。」 青檀轻轻点头,「我知道。师父是因为我水性好,买下我教我武功,想让我去古墓里替你取东西。」 「没错。」江进酒愧然道:「你娘一口一个恩公地感激我,还送我这么大一份厚礼,我要是收下,可就真是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畜生。」 「师父别这么说。」青檀目光坦荡,「人皆有私心。师父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将我买下来,你教我武功,养育我成人,这份恩情已经盖过那个目的。」 「不,」江进酒有些动容,「阿檀,有件事我一直耻于出口,扎在我心里很多年。」 青檀默了默,「你是说墓室中的那具孩童尸骸吗?」 江进酒慢慢点了点头。她聪慧无双,果然已经猜到了。 那个死掉的孩子是他的一个梦魇。人年纪大了会变得心软。每每回忆往事,他都充满愧疚和悔恨。 青檀叹了口气,如实道:「我有时候忍不住气师父,也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扎在我心里。」 如果她不是运气好,也会死在墓室里,变成另外一具尸骨。 江进酒酒后血热,心想既然已经挑明,那就索性将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都倾倒出来,一吐为快求个心安吧。 「那孩子功力不够,打不开墓门,被困死在里面。我不死心,后来费尽心血找到了苗神谷段氏后人,斥重金买了一颗神力丹,吃后内力猛增,强行破开墓门不是问题。」 江进酒说到这里,停下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件事压在心里数年,卑劣到让人难以启齿。 「可是,吃了它会短命。段氏后人说服过神力丹的人,没人活过三十六岁。」 活不过三十六岁?!青檀惊诧地看着江进酒,澄澈清丽的眼眸里印着他充满羞愧的脸。 江进酒低头不敢看她,「虽然你没吃那颗神力丹,但我每每见到你,都觉得心里有愧。」 一支烟花伴着尖锐的呼啸声冲上云霄,砰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映着青檀略显青白的脸。她没想到江进酒居然会这么对她。 她无法自控的想到了佛狸,他替她吃了那颗神力丹。倏忽之间,累积在心里多年的怨恼消散了一大半,甚至生出一些遗憾和怜惜。算起来,他最多只有十几年的寿命。 她哑着声问:「师父,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个铁匣?墨家早已式微,南越王甚至都将赵犀视为骗子。」 江进酒看着夜空,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入风喉者,大都是贱民出身,我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替人干活的时候,听见私塾里在诵读将进酒,便给我取名江进酒。他一辈子穷困潦倒,卑贱低微,为了一口吃的可以给人下跪舔他的鞋面。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誓,不摆脱贱民身份,不攒下足够的财富,我绝不成亲生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也成为贱民,我更不能卑贱如狗地过完一生。」 「贱民想要出人头地,除了参军便是做风喉。朝廷以岁贡买平安,靠军功翻身不大可能,我便做了风喉。我比幽州府的任何一个风喉都拚命,因为我一心要立功拿封赏摆脱贱籍。当我无意中打听到南越王古墓的时候,我没有上报给领头,我想私自拿到那个铁匣,立一个大功。」 「我怀疑那个铁匣里放的不仅仅是墨家的东西,还有传世玉玺。听说前朝最后一位皇帝在城破时将传世玉玺交给了守城的墨家巨子。赵犀号称墨者,极有可能玉玺在他手里。」 青檀终于明白江进酒为何要执着于那个其貌不扬的墨家铁匣。如果真有玉玺,献给圣上,那真是居功甚伟。 为了古墓中可能会有的玉玺,他不惜送进两个徒弟。青檀伤心自嘲的笑了下,「那个铁匣被我弄丢了,我会替师父找回来。」 江进酒摇了摇头,「阿檀,那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年近不惑,和二十年前的想法已经截然不同。我已经脱了贱籍,立功和封赏对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我现在只想晚上睡一个好觉,白日喝一壶好酒,身边坐着我的兄弟和朋友。当我摸着良心的时候,觉得它还在。」 青檀默默地看着他。他不是好人,却也不够坏,因为良心还在,于是问心有愧,于心难安。 江进酒惭愧道:「你我师徒一场,你替我做了很多事,有几次差点送命。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今日说这些话,不是求你原谅,是让自己的愧疚少一些。」 青檀压下心里的不平和难过,涩涩一笑,「师父,即便是我吃了神力丹,我也不会埋怨你。比起在邓瘸子手里饱受欺凌毫无反手之力,沦为玩物任人宰割,我宁愿短命,也要强大。」 她洒脱地笑了笑,「人生苦短,谁又能知道那一天是尽头。如其苟且偷生的活到老死,还不如痛痛快快活到三十岁。我命由我,一日抵得上一年,一年抵得过一生。就凭你教我武功这一点,我一辈子都要谢你。」 江进酒心里一震,以他对青檀多年的了解,她的这番话是发自内心,并非虚伪作态。 青檀扬起下颌,看向夜空,「我找到了母亲和姐姐,不论怎么样,我得感谢你。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恩就是恩。」
第57章 57 元日大朝会上,萧元盛不巧又遇见瑜贞。避无可避之下,萧元盛只好上前行礼,无论心里对这个骄纵无耻的女人如何厌恶鄙薄,碍于她公主身份,不能得罪。 瑜贞对百花楼的事心里有些怨气,挥手令内监宫女退开,又对萧元盛身后的容丘和赵嘉道:「我有话要单独对使君说,你们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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