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的话,卫近贤苍凉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萧,是的,我就知道,能与他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儿子还能有谁。” “请恕我之前失礼,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紧,你做的很对。”卫近贤望着他,眼中泪光滚动,“当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却始终未能找到她,现下看见你,知道云卿有后,我已再无遗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卫朴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迹,见他情绪激动,欲上前相劝,却又怕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断。 萧辰却已替他劝道:“卫大人,您先歇着,咱们明日……” “不,我不能睡……”卫近贤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这里来,可见是想查云卿的事,趁着我还有口气,我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萧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没有,您安心歇着吧。” 卫近贤望着他,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我知道,外间把云卿传得很不堪,说他什么妖媚朝堂,纵情声色,这些话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样的人——头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温暖口吻告诉他,萧辰重重点头,强自按捺下胸口涌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个阉人,也曾经混得一官半职,所以比谁都明白这朝堂上的事。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却也害了他。你道他为何回到如此偏远的顺德来当都督,那是因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将他招为入幕之宾。” 萧辰未语,倒是旁边李栩倒吸口气,惊问道: “谁啊?” 卫近贤叹口气:“这就不必问了,反正也不止一个。” 李栩直咂舌:“没想到我二爹这么大魅力!” 萧辰却是脸色沉郁——朝堂昏暗,求报无门,他完全能明白当时爹爹的心情。 似乎想起当年之事,卫近贤脸上有暖暖的欢喜之意:“初见云卿的时候,我也是把他当成了那样的人,直拿话勾他,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萧辰不解。 “他把我灌醉了,然后把我打了一顿。”卫近贤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身子虚弱地直晃,“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大家同朝为官,官阶相当,他居然敢打一个都监。可他真打,结结实实地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他居然还拎着补品来探望我,没少拿话噎我。” “您就不恨他?”李栩试探地问。 卫近贤摇摇头:“不恨,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有气没处使的人,到头来只能拿自己撒气。” 这话李栩没听懂,挠着头,见萧辰与卫朴皆若有所思。 “听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为表示自己也听懂一点,李栩总结道。 卫近贤笑得无奈:“还行吧……后来,也不知怎得,我们竟然成了好友,当真是世事难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你爹就说,让我收你作义子,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觉,拦着云卿就好了。” “爹爹他……当真通敌叛国?”萧辰忍不住问道。 “云倾做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萧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为何要如此呢?” 说了这许多话,卫近贤有些累,无力地半靠着,目光暖暖地注视着萧辰,慈爱非常:“当年的事你无须再查,仇我也已经替你报了。看见你还活着,虽然瞎了,可总算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都强。” “您替我报了仇?此事是和咸王有关么?” 卫近贤虚弱一笑,伸手过来摸到萧辰的手,覆在其上,萧辰忙握住。 “听我说……当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没有放过他。你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你爹。”说到最后一字,胸口按捺已久的气血再也按不住,他腾地呕出一大口血来,只觉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卫朴抢上前,扶起卫近贤,一叠声地唤他。萧辰虽然看不见,却也闻见浓重的血腥气,又听卫近贤呼吸极弱…… “卫大人!卫大人!” 躺在卫朴臂弯中,卫近贤用尽力气强撑开眼睛,欣慰一笑…… 萧辰看不见他的笑容,只觉得握着的手骤然一软,暖意一分一毫地从中抽离而去。 “爹。”卫朴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句。 永远再没有人会回答他。 窗外,雪花,飘成漫天的讣闻。
第二十八章 刀光凛冽 卫府大堂已经布置成灵堂,黑布白幡,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二哥,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萧辰沉默地摇摇头,把李栩递到跟前的吃食推开。 于是,李栩再去劝卫朴:“卫公子,你也吃点东西吧。” 卫朴亦是摇摇头。 “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得节哀顺变。”李栩干巴巴地说着老套之极的说辞,是因为此时此地,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名家丁进来,朝卫朴道:“公子,素服都赶制出来了。” 卫朴点点头:“让大家都穿上,把我那件拿到这里来。” 家丁应了,正待离去,却听见萧辰道:“请且等等……” 萧辰转向卫朴,撩开前襟,单膝落地,竟就半跪在他面前,道:“卫伯父生前曾说,家父有意要我认他为义父。萧辰别无他求,只恳请公子,许我为卫伯父披麻戴孝。” “二哥……” 李栩在旁忍不住轻声唤道,自小到大,他还从未见过萧辰如此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话,所求又是这般事。 卫朴直愣愣地看着他,萧辰默默跪着,静若磐石…… 良久,卫朴转头朝黑沉沉的棺木深深望了一眼,终于伸手扶起萧辰。 “你起来吧,他若知道你此举,应该也会欢喜。” “多谢!” 卫朴转头吩咐家丁:“再多拿一件孝服过来。” 家丁依言而去。 这袭孝服一穿,便是守灵三天,又扶灵柩出殡,一直到第四日才算把丧礼的事宜都办妥。在顺德城内,以卫近贤的身份地位,已算是极简极简的了。 “爹爹生前挚交好友甚少,自病了之后,更是门可罗雀。那些人,便是来祭奠,也未见得当真有哀悼之意,不来也罢。” 萧辰自然知道,想到之前自己尚不认得卫近贤,已因他是太监而看轻三分,推己及人,便可知他人对卫近贤的看法必不会是上佳。 丧礼之后,卫朴便遣散了府中仆人。望着家丁领了银两,各自散去,李栩不由问道:“不知卫兄来日有何打算?是不打算在顺德住下去了?” 卫朴点了点头:“我要去京城。” “进京?你京城里有亲戚?” “不是,我是想进京赶考。自小义父便有请人教我诗书,取解试我也早就通过,只是义父身子不好,他在时,我不便远行,故而一直未进京去。” 李栩很不以为然:“你也想当官,当官有什么好?” 萧辰轻喝住他:“小五!不得对卫兄无礼。”他转向卫朴,沉声道,“卫兄志向,萧某原不该多言,但官场凶险,明争暗斗,实在非上佳之选。”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话中的沉重,便是连李栩也听得出来。 那夜卫近贤临终之言尚历历在耳,卫朴何尝会不明白萧辰的意思,他看尽了义父半生郁郁,对此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见卫朴半晌不语,萧辰沉默片刻,又道:“家父之事,我至今尚不明缘由,但细思量卫伯父之言,想来也脱不出官场的尔虞我诈,被人陷害。” “我明白,可是……” 虽卫朴只是顿了顿,萧辰便知是劝不动他了,暗叹口气。 果然接下来卫朴接着道:“我知道义父这辈子在官场中郁郁不得志,可不管怎样,他毕竟曾经是顺德都监,他也曾为这方水土的百姓做过些事。官场上再多的不公平,我还是能做事的,总比什么事都做不了要好些,对不对?” 萧辰涩然苦笑:“也对,那我在此预祝卫兄金榜题名。” 卫朴微笑:“多谢。” “想来卫兄进京前尚有诸多事宜要料理,我们也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萧兄!”卫朴唤住他,迟疑片刻,仍是问道,“你可是还要去别处追查令尊当年之事?” 萧辰缓缓摇头:“此番若不是我,卫伯父他……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闻言,卫朴似如释重负,吐口气道:“如此便好,义父临终前也是这意思,你肯听他的话,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卫兄但说无妨。” “他日再见,卫朴便已不是卫朴,还请两位权当做不认识在下。” 萧辰尚未回答,李栩已经奇道:“这是为何?” 卫朴不答,只道:“两位可否应承此事?” 萧辰点头:“自然应承。小五……” 李栩只得随他点头道:“我也答应不认你便是了。” “就此别过,再见无期,卫兄保重。”萧辰拱手。 “两位保重。” 卫朴拱手相送。 “二哥、二哥……这是为何,他为何要我们装着不认得他呢?”才出了卫府,李栩就迫不及待地问。 虽然已过了好几日,但因为都是阴天,地上的雪尚未融尽,听着靴子踩在雪水中的声响,萧辰不自觉地皱眉。 “二哥?” 似乎压根没听见他的话,萧辰想起什么,问道:“马车是不是还在客栈?” 李栩呆了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拍拍脑袋道:“是啊,这几日忙着卫老伯的丧礼,连客栈的帐还没结呢,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溜了,八成是直接拿马车抵了房钱……这可不成,太便宜他们了。” “走吧,拿了马车,我们也好启程往天工山庄去。” “嗯。” 想到要去找大师哥,李栩也欢喜得很,将之前的问题倒抛诸脑后,脑子里盘算着到了天工山庄得好好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一路而行,他径直自己想着,脑中刀剑无数,冷不防身旁萧辰乍然停住脚步…… “二哥?怎么了?”他奇道。 萧辰道:“白糖糕的摊子到了,你不买么?” “白糖糕?”李栩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那家他已经光顾了两次的白糖糕摊子已然在几步远的地方,清甜的香味萦绕在周围。 几日没吃,此时见了,份外亲切,李栩心念未动,腿早已走了过去。 “替我也买两块。” 萧辰在他身后道,难得的,受甜香所诱,他竟也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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