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终于是入土为安了,也算放下她心中一件大事。至于尚在姑苏家中的姨娘们,也不知她们是否已经得知消息,四散逃去,这实在也是非她所担心得了的。 一只老鼠从她脚边吱吱窜过,她缩了缩脚,唇边浮起一丝涩然苦笑…… 一月前,自己尚住绣楼之上,锦衣玉食,样样事情自有丫鬟服侍得妥妥当当,那时又如何想得到今日的自己竟然是会在这阴气沉沉的牢房之中,当真是世事多变。 正想着,突听见有脚步声,转头望去,原来是莫研拎着食盒,还挟着个包袱进来了。 衙役拦住她,尽职地检查了食盒与包袱,见不过是些吃食和衣服鞋袜,便取了钥匙,开了白盈玉的牢房,让莫研进去。 “多谢你,又给我送东西来。”白盈玉感激道,牢饭虽然不至于是馊饭,但自然比不上莫研带来的丰盛。 莫研席地坐下,揭开食盒,一样一样端出来放到地上,笑道:“我带了两个大鸡腿,还有一大碗黄豆焖猪蹄,你明日要赶路,不吃饱可不行。……你快吃!” “嗯。” 深知她说的有理,绝非客套话,白盈玉也不迟疑,用手撕下鸡腿肉,夹在馒头中,大口大口吃起来。 她边吃着,莫研边把包袱解开:“这是路上换洗的衣服,还有鞋袜,我都多备了一套。” 白盈玉方想谢她,却看见莫研指着鞋内冲她眨眨眼,疑惑道:“嗯?” 见她不明白,莫研干脆把她的手拉过来,摁到鞋内,白盈玉立时感觉了到鞋垫下有件东西微微凸出…… 莫研朝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才道:“这鞋子你收好了,路上肯定用得着。” 白盈玉明白鞋中定有玄机,点了点头。 “快吃吧,这猪蹄子还热着呢。”莫研朝她一笑,故意大声催促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 直到她费劲吃完,莫研收拾碗筷离去,她才复缩回衙役看不见的角落,取出方才的那只鞋来。 手指拨开鞋垫,下面藏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她展开来一看,顿时又是欢喜又是紧张。 纸上写道,要她行至汾水时,佯作投河自尽,莫研自会在水中救她。这样一则免除流放之苦,二则此案牵扯甚大,她毕竟曾上堂作供,假死之后,也免得有人来寻仇。 字迹瘦劲挺拔,甚有风骨,没想到莫研人小小的,却习得一手这样的好字。总听别人说字如其人,她复看了一遍,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莫研的性格,看来字如其人也未必。她正自胡思乱想着,外间,衙役突然咳嗽了几声,似乎是站起身来…… 周末愉快哦~~~
第8章 第七章 午门之上 她心中着慌,以为他要走过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纸条藏何处才妥当,索性塞进口中,三下两下咽了下去。 那衙役踱到墙角,咳了口痰吐在墙上,又复踱回原位坐下。 她这才松了口气,自己暗骂了自己一句,只是纸条却已经咽下,不由地苦笑一番。 临走之前,萧辰还有一事未了。 他一直想从公孙策口中套出当年那封密信的内容,可每次遇见公孙策,对方或是闪烁其词,或是岔开话题,总之就不愿告诉他。 这夜,萧辰再也按耐不住,决心专程去一趟公孙策所住之处。 李栩一直陪着他到了门口,叩开门,见有人出来迎萧辰入内,这才离去。他并不知道二师兄找公孙先生作什么,他只是明白二师兄不想说的事情,他便是再问也无用。 “萧公子,坐!” 公孙策将他引进自己的书房,又吩咐人去煮茶。 萧辰有礼拱手:“在下冒昧前来,还请先生见谅。只因明日在下便要启程回蜀中去,故而特地来向先生辞行。” “说起来,这次的案子多亏你们师兄妹的帮忙。莫姑娘此番要走,包大人还真有些惋惜。”公孙策笑道。 “小师妹毕竟年纪尚幼,还是不适合作公门中人。”萧辰话题一转,“我此番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能否成全?”他本就是不耐客套之人,此时更不愿再听公孙策东拉西扯。 “……”公孙策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却不愿接话。 萧辰直切正题:“关于当年家父之事,他所写的那封密信究竟写了什么,难道当真是在通敌叛国么?” 公孙策沉默不语,正巧下人端茶上来,他接过茶碗随即吩咐下去:任何人没有听见他召唤,皆不可靠近书房。 下人躬身退出。 他转头凝视萧辰良久…… 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萧辰神情间波澜不惊,静若盘石。公孙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坚毅决心,即便他今日不说,想来萧辰定会想方设法用另外的途径来弄清那封信的内容。 他长叹了口气,道:“相信我,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也无法替令尊翻案。” 萧辰摇头:“我从未想过替家父翻案,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点。你曾说当年定案草率,并未查出家父动机何在。故而我想知道,家父究竟为何而死?你们说他通敌,那么他为何要通敌?信中总该有写他得了什么好处吧。” “……” 公孙策端起茶碗,举到唇边,久久未饮,又复放下,沉声道:“我再说一遍,那封信从笔迹到口吻,再到都督大印,毫无疑问是出自令尊手笔。铁证如山。无论令尊是为何何种缘由,都逃不过他是在叛国。” “就算是,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求先生将当年所知之事,尽数告之。””萧辰的声音并不高,却透着坚持,“无论结果究竟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这话听在公孙策耳中,声音不高,却令他悚然而惊,骇然望向萧辰……那一瞬,仿佛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又看见了那个身加重镣却仍旧姿容明媚的人勾唇轻笑,道:“随便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公孙策知道,一直都知道,萧逸的心里一定藏着某个秘密,一个让他可以笑对生死的秘密。 可他却一直无法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二十年过去了,也许眼前这个拥有他血缘的年轻人能找出这个秘密。 “好,我告诉你。” 公孙策终于点了点头,深颦起眉头,任自己回到苍苍莽莽的回忆中去…… ——二十年前,京城。 公孙策在刑部任职一名小吏。那日三堂会审,他为书记吏,那是他进刑部以来所遇见的最大的案子。 堂上坐着谁,他已记不太清楚。 堂下跪着的那个人,他却记得甚是清晰。 顺德府都督,萧逸,人如其名,纵然重镣加身,囚衣褴褛,却仍是俊逸悠然,安之若素。无论堂上之人如何质问,他始终一言不发,目光淡然地应对一切。 公孙策见过许多囚徒,或急切申冤、或不屑多言、又或万念俱灰,却从未见过那样怡然自得的人。 整堂审判,喧闹的是他周围,他却静若磐石。 到了最后,主审大人拍案而起,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罪行足以让你凌迟处死,只要你供出幕后主使之人,尚还有回旋余地。” 萧逸望着主审,微微笑道:“此事乃萧某一人所为,随你们怎么判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心甘情愿。” 问不出来,只得严刑逼供,拖下去打几十棍,再拖上来,下半身囚衣便已被血染透,人却还清醒着,再也不看堂上之人,只侧头望着堂外的天空出神,目光柔和……引得公孙策也循着他目光望去,看见两只燕子飞进飞出,口衔着树枝,正在粱上筑巢。 萧逸,再未开口吐过一字。 主审无法,只能接着再打,打完还是审不出来,最后主审们只得放弃,把已打得体无完肤的萧逸丢回了牢房。 案卷上呈皇上,朱笔过处,罪名也定了下来:通敌叛国,引西夏人入境抢粮,致使守疆将士折损过半,午门腰斩示众,以平民愤。 腰斩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公孙策本不想去看,但偏偏当时的监斩官是他的顶头上司,命他作记录,百般无奈,只得跟去。 当日大雨倾盆,围观百姓却无人散去。 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萧逸显然又被用过刑,能看出左腿和左臂都已经断了,被半拖着出了囚车,又被半拖着上了刑台。 围观的百姓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萧逸。好不容易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能过些安生日子,此时的百姓无比痛恨兴起兵祸的人,那是会使他们丧失亲人的灾难,而在眼前这群百姓中,不少便是边疆将士的至亲。 萧逸,无疑是他们的弑亲仇人。 石块、砖瓦落雨般飞向刑台,夹杂在其中的居然还有一把斧头,准头不错,正砍在萧逸背脊上,血哗一下溅出来的……肩胛骨开裂的声响并不大,却足以令公孙策毛骨悚然,他别开头,没敢再看,光听见行刑的刽子手大声嚷嚷着叫台下的百姓住手,生怕人在行刑前就死了。 台上台下吵闹了一会,随着监斩官掷出的令牌落地,终于回复了安静。 公孙策仍是低垂着头,不想去看惨烈的那刻,只听见一声不大的“喀嚓”,似是骨头折断的动静,然后随着台下百姓的倒抽气声,“砰”地一下,某个沉重的物件重重摔下。 他仍旧不敢抬头,等了一会,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难道萧逸已经死了?他缓缓抬起头,将目光移到刑台之上,眼前的情形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萧逸已然被齐腰斩断,猩红浓稠的血淌了一地, 而他正用手艰难地撑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试着让自己坐起来,或者不能用“坐”字,只能说他试着让自己的半截身子直立起来。 风呼呼着吹着,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用仅存的一只手在血泊中挣扎着起身。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残缺肢体的挣扎,公孙策不自觉地死死攥住笔,汗透重衫,想挪开目光,但却似乎有着千斤重的东西坠在心里,让他不能稍离。 仿佛过了有千年之久,萧逸终于让自己“坐”起来了,“坐”得并不稳,半靠着他自己的下半截身子。 此时公孙策方才能看清他的脸,穿过血污,他的脸俊逸依旧,从容依旧,双目柔和悠然,望着天际层云,径自出神…… 没有惨叫,甚至没有□□,连雷声都奇迹地停了下来,安静地只有风的声音。 他搁目之时,雨唰地一下,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没头没脑地打在一切它能够企及的物件上,不计成本般地疯狂。 ——听到此处,饶得箫辰紧咬住牙根,身体紧绷到极致,却怎么也挡不住灼热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那时我就想,他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何野心要通敌叛国。”公孙策仍陷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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