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竹林森森,月影移转,显得有些鬼影憧憧的,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行路。 过那口陈年旧井时,夜风簌簌,前后皆是无人,脑子里就不停地走马灯似的掠过从前看过狐仙鬼怪的传言。 这处是昌明宫废弃多年的荒殿,听闻衡原君年轻时就常年蓄美姬百余人,而雍国夫人又是手腕狠辣的妒妇,这等废殿也不知藏了多少冤魂,或者那口枯井里也曾是哪位美人的埋骨之地。 后脖颈起了层白毛汗,赵姝心里发凉,一面乱想,路过那处井口时,反而移不开眼似的,一味地就要朝里头瞧。 忽而一阵狂风起时,阴云蔽月,枯枝被吹断了‘嘭’得一声打落下来,她眼风里扫到什么瘦长鬼影飞似得靠近,禁不住‘啊’得叫了记,拔腿就朝前跑去。 好不容易寒毒解药来了,她也还等着带英英去缯国上任呢,可不能这时候触了狐仙鬼怪的霉头。 脚下一绊时,双臂被什么东西重重钳了,她当即厉叫:“何方鬼怪,快退、退、退!”周遭漆黑一片,她或是今夜实在累乏了,脑中一团乱泥,冲口又说:“我我,我现下又不想死了,狐仙大人放、放……” 月色重回,赵姝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一下子转惧为怒,惊魂未定地含泪抽了下男人胸口:“君有疾否!还跟着我干嘛。” 嬴无疾早看透了她色厉内荏的本质,听了她说死不死的话,一时间心里头似被堵了,亦有些后悔刻意跟着她的无聊举动。 他将人小心拥在胸前,还下意识地朝她脑袋上揉了把,出口的话倒尤带着嗤笑:“你这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写什么,赵戬究竟怎么挑上你这么个……咳,我跟着你,是因为和你要寻同一个人罢了。” 见赵姝疑惑地望着自己,男人心底一片柔软,嘴角亦不自觉扬了分,他忽然起了些玩心,眸带三分哀怨地嗔道:“怎知缯侯同本君才缠绵过,本君衣衫尚未理好,你这甩袖走人的步子倒快,叫我险些没跟上呢。” 一个大男人,还是个身量气魄较常人更凌厉的剑客,却刻意扭捏作态地作嗔怪状,原该是叫人恶寒的,可此君容色实在冶艳,赵姝听得心口一烫,遂挣开他的揽抱,佯怒着不客气道:“啰嗦什么,再不走,宴饮怕就结束了。” 嬴无疾笃定着笑了笑,任她在前头快步走了会儿后,他阔步过去,竟是直接握住对方掌心,引着人朝西侧门而去。 . 到的时候,便果然见到,王舅姬樵候在一辆车驾内,瞧模样,一向稳重的姬樵,都似是等的有些不耐了。 赵姝自是早就挣开了嬴无疾的手,四下无人,三人一同上去了,车夫就扬鞭赶着车远离了昌明宫宫墙。 这是一辆十分不起眼的单驾马车,进了狭窄的轿厢后,赵姝就径直坐到了姬樵身侧。 她想要开口问一句突然受封的事。 可轿帘落下的一刻,姬樵就同坐在自己对面的王孙疾神色俨然地聊了起来。 许多话他们都没有避开赵姝,因此,她听的了先前不知道的周赵二国的许多事。 “季越那妖道看似逃亡入燕,实则仍掌着邯郸半数兵权。” “此事不假,晚辈甚至以为,赵王戬已失势被囚。” “周赵之间,除了韩魏二国外,就只在最东侧隔了个山势叠嶂的缯地。”说到缯国的封地,姬樵止语,含笑看向对方,“秦王孙,你以为天子此举如何?” 实则分封一事早先周王提过,可姬樵原本是拒了的,因他原先以为外甥被赵王所废,未必活的了多久。可此番代天子巡幸,却不仅听得了赵国民众对废太子的感念拥戴,还意外发现,雍国夫人芈嫣似也对这傻外甥青眼有加。 若以缯地为引,再趁邯郸彻底无主之际,周人未必没办法再将赵姝送回去。 是以,他临行前,才在飨宴上,作此决断。 嬴无疾先前设计公子翼时,曾同姬樵盟誓共谋过一回,他对此人的行事韬略多有了解。 是以,他一下就明白了,姬樵是在打什么算盘。 心底里暗嗤宗周的不自量力,面上却颔首谦和道:“公子谋略深远,将来周赵合一,我亦将秦法废止,尊共主、复周礼!” 两人又交锋试探,细说了些诸国的密事。 什么燕国宜交,楚地宜分,赵姝听得头大,终是逮着他们歇下思量的空儿,曳着王舅的袖摆直截了当地问: “祖父既分封了缯地,那我何时能离秦?是不是只要秦王点头,我就能同王舅你一道离开。” 轿厢内一时默然。 反而是嬴无疾轻笑了声,郑重道:“贵甥心怀苍生,亦有为擅谋,如今赵王失了民心,将来贵甥定能有一番作为,晚辈……同母亲,皆会好生照拂她。” 这句话赵姝自然听得明白,她漠然转头看向姬樵,见他亦点头时,一时间心底里泄了气般,才晓得什么缯国侯爵的,不过是个不能兑现的空话,她不还是得在咸阳为质! 因此车驾停下的时候,赵姝见他们还在不厌其烦地试探,一句话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她难得在王舅跟前现出不耐失落,直言道:“您的托付殊儿都记下了,我先回别馆安置了。” 下了车驾,她一路心事沉沉地就朝别馆内苑行去。 已经是三更天了,弯弯月牙儿都到了西天边。她想着今儿白欢喜一场,甚至还莫名其妙得为那人做了那样事,还耽搁了见戚英。 大喜之后,若是没能如愿,则常是愈发深重的失望落寞。 行至自个儿住的厢房前,她垂头气闷地才一拉开屏门时,眼角便又瞄到一个熟稔至极的影子。 不由得反手就推了那人一把,想当然地就斥道:“不是在同舅舅说燕国的事,夜深了,王孙是真有病吗,还要来特地奚落我。” 来人轻拢她手,掌心干净微凉:“小乐,是我。”
第36章 兄长 “小乐, 是兄长来晚了,叫你受苦。” 直到这人在廊下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赵姝才禁不住浑身战栗了下,她几乎不敢回头去瞧他, 眼眶唰得一下就红了。 别馆虽不似王孙府, 因着自敕造以来就是接待列国使节宾客的, 眼下虽只接待了宗周一国的使臣,平日看着冷清,暗地里守卫亦未必少的了的。 廊外只孤灯一盏, 赵姝认出来人后,按耐下心绪, 先是并未相认, 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背着身将人朝屋里牵。 屋门闭合前, 她依旧未曾去看他, 而是探了探头朝外确认。 “暗卫都去了你王舅的院落,此间只有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 来前我已着人引开了, 你且放心。” 赵如晦立在她身后,语意里是一如往昔的温吞稳妥,只是到底染了三分颓然。 就是这么点子颓然, 让他听起来, 无依无恃的, 音调里透出些凄冷零落。 屋门阖拢, 赵姝抵着门想要控制情绪, 她两手撑在屏门浮屠鹤纹上,喉间发出微不可查的哽声, 背着身微微发颤。 “确是兄长来晚,小乐若是怨我,也是应当。”他音调依旧温和,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失了温度,自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听得身后脚步靠近的一瞬,赵姝再也忍不得心中数月的思念流离,极低地抽泣了半记,遂转身一头撞进了男人心口。 “兄长……”她抽噎着压着声地唤,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个字,好似要把缺了数月的都一时补回,“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小晦哥哥。” 其实赵如晦早已加冠四年,比赵姝要整整大上七岁,只是他生相偏年轻,虽无血缘,偏一双狭长的杏核眼倒是同赵姝莫名肖似。他容貌秀丽柔和,又常年钻研医理,笑起来时左颊还有个深深的梨涡,他自幼便是明朗温柔的相貌,即便如今年届廿四,亦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清瞿。 五岁那年,她从公主府拖着戚英仓皇逃出来后,泣血奔至宫门前时,于天塌地陷之际,正是这人,目中悲悯温善将她抱起,叹息着对她说,从今后她就是赵国的嫡长公子,而他是王新认的义子,是她的兄长。 少年说会帮她求情留下戚英,最后亦真的做到了。 从那年起,赵姝就爱缠着这位义兄,无人处,他唤她小乐,而她则会叠声亲昵地叫他小晦哥哥。 两个人长久地拥在一处,没有分毫逾矩,赵姝后背上传来有节奏的轻柔拍抚,一如从前每一回她不高兴的时候。 “兄长,你不跟着国师,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赵姝泣涕而笑,从他怀里挣出后,仰起脑袋笑着就去捏他脸。 此情此景,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这人,依然是闲不住自己的手,她虽是被他明确地拒过,可还是忍不住,对着他就要戳戳抱抱。 赵如晦照例是宠溺地任由她动作,也伸手去她额间弹敲了下。 “王上信任妖后,师父他被褫夺了封地兵权,流亡入赵了,他忧心寒毒,令我亲自入秦。” 他笑起来梨涡一点,眉目间隐带忧色疼惜,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 赵姝猛然间想起来先前在荒殿,自己是没有净手的,见兄长就盯着那食指瞧,她甚至忧心是不是有什么痕迹未揩尽,心虚羞氖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她便未曾留意到对方眼底的阴冷,陡然就将那只手抽走,抿着唇藏到了背后。 男人手里一空,遂落寞地捏了捏袖中硬物,一面揽着人去几案边坐了,同她将赵国如今局势一一叙述。 其中还涉及到了燕齐二国的态度,许多人赵姝连听都未听过,她先还保持着俨然肃听的样儿,到了后来,在纷繁杂乱的国事里,便捕到一条不大对劲的。 同样说邯郸乱局,他说是父王被继后囚了,可方才王舅和那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是国师季越入燕,却还操控着邯郸的半数兵权,在与父王遥遥对峙。 两者的说法,对不上啊。 国师季越实则原是晋国落魄大支,他是如晦哥哥生父,却将独子送与赵王,而赵如晦只能称季越为师父这一点,赵姝其实也是知情。 倘或方才车轿内说季越失势的只有王孙疾,那赵姝会毫不犹豫地觉得是王孙疾说谎。 可王舅亦在啊。 两者说法不一,是他们中的谁,在故意骗她吗? 可是骗她的目的,又是为何?她又有什么能骗的呢? “小乐,我如今走投无路,有一事或许只有你能助我。” 她后知后觉地仰起头,一见赵如晦眉眼里的失意时,一颗心当即被刀子绞动似的,想也不想地就说:“我能有什么助益,不给你添乱才是,若非我在平城降了,也不会害赵国至此,兄长你但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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