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鹤公的字研究到了极致,怎可能那么多破绽,他越发觉得这年轻人在瞎说八道,憋着脾气等着发作。 只是听到后面迟滞的话,他却些微犹豫了,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 这点他是有些赞同的,他每次描摹时,他心中的念头都是为了更像,照着写时候便没往日自己书写的那么顺畅。 莲沐苏不管他心中的想法,接着道:“先生心有旁骛,为了像而像,写出的字反而少了支撑的根骨和独有的笔韵,譬如此字,乍一看看不出,细一瞧却极为无神,立不住,此乃其一。” 说着用手在某个字上比了比。 “原来如此……”后头的学生听得恍然大悟,先前瞧着字没啥问题,那么一比之后,像是有魔力一般,连他们也看出了门道来。 不知何时外头的学生都已经进来了,围在两人身边,围了一圈,听得津津有味的。 他们一直还以为贾监丞这幅字是真的呢,没想到是假的,还被连兄一眼看穿了,实在是令人佩服,最重要的是连兄不怕贾监丞,敢于直面,真是敬佩敬佩。 他们原先是在窗边门边争先恐后去看,可瞧得不清楚,实在不过瘾,慢慢的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屋里。
第448章 如坐针毡 有这个开头,其余人蜂拥而至,不一会儿屋里围得满满当当,都在瞧那副字。 贾监丞此时可没空再赶学生,就算有空他也不会再赶,对于对的东西,他从来都是鼓励学生多听多思的,这也是这些学生敢胆大包天进来的原因。 他顾不得发脾气,陷入了沉思之中,先头自己隐约也觉得自己的字缺了点什么,不得要领,停滞不前,听这么说自己倒是明白了一些。 他心中的不满早已烟消云散,反而带了一丝迫切地问:“这第二条呢?”脑中仿佛抓住了什么,迫切的想知道还有什么。 莲沐苏闻言走远两步,纵观那副字的全局,开口道:“这其二,便是缺了神韵。鹤公的字内方外圆,像极了鹤公的为人处世,而先生的字内外皆方,想来先生为人十分正直严格,可又因强行仿鹤公,反而不伦不类起来。” 听到此,有平日里受过贾监丞严厉教导的学生,不由低声嘀咕一句:“何止严格,简直修罗场……” 贾监丞回头瞪了一眼,实在太吵了,将他的思路全部打断,刚抓住的那点什么消失个无影无踪。 后头学生顿时鸦雀无声。 他这回过头来,他忽然发觉自己有些看不懂这年轻人,处事沉稳,不疾不徐,能对着他的字说得头头是道,最紧要的是,他竟然还隐隐赞同。 只是他还是不服,他没别的爱好,只两样,自家老母的咸菜和书法,他刻苦练习多年,于书法造诣也算小有名气,时常有人来求他自己的字。 而这年轻人才二十来岁,怎么能对鹤公的字了如指掌到如此深的地步,甚至像比他了解更深? 这些年他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沽名钓誉之辈也不少,作为国子监的监丞,让他无法轻信他人。 他审视地看了莲沐苏一眼:“你方才说,练过鹤公的字?那你写一副与我一观。” 他的好胜心完全被挑了起来,想看看这年轻人究竟有真才实学,还是信口开河的? 说得再好,都不如直接下笔见真章。 莲沐苏沉吟片刻:“可,久不练,手生了,还望先生海涵。” 他没有说大话,因敬仰鹤公为人,他也好鹤公的字,流放前便开始练,即便流放中他也没有荒废,在做苦活闲暇之余,拿着棍子在地上练,睡前夜练,有块大理石都被他练出了痕迹。 不过在逃出来后,一路兜兜转转,又因他娘生病,还要读书备考,的确很久没练了。 贾监丞冷笑一声,果然是信口开河沽名钓誉之辈,这还没写就先说久不练,这样写不好也能赖手生。 莲沐苏没管贾监丞在想什么,他转身去自己的书篓要拿笔墨纸砚,涌进来的学生让开一条路,还有人伸手去帮忙。 等打开书篓盖子后,莲沐苏将上头的换洗衣物拿起放到一边,去帮忙的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书篓中放的全是书?” 莲沐苏边拿笔墨纸砚,边道:“也并非全是书,还有笔墨纸砚和平日用的一些物什。” 有人没忍住凑过去看:“那也有八成是书,连兄你日日都这么背吗?”这也太沉了。 莲沐苏闻言笑了笑,将笔墨纸砚取出。 他非天赋异禀之人,只是比旁人多思多想了些,不抓紧时机读书,弥补缺失的年岁,又怎赶得上实现心中的目标。 当年在快要赶考的前一年,家中出事,后来的这些年岁都没有正经读书的时候。 幸好当年考中秀才后,没有早早去考举人,而是选择沉心研读,将书读得还算通透,在流放之时,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反复琢磨书中所写,又历经艰难险阻,对圣人之书有了不一般的体会和看法,心境也更开阔起来。 如今重新读起书来,看到的东西倒是比从前更多了,思路也比从前更为顺畅。 他要走的路必定不容易,他需得比旁人要更努力,考科举不过第一步罢了,若是这一步都踏不过去,又怎能达到自己所想的? 故而在乡试前后他很少出门,闭门读书,认识他的人不多,即便在太原府回京途中,坐在牛车上,他也不忘拿着书去读。 他推测此次来国子监不会立即就能考他,至于需要多久、何时能完成应考,这说不准,故而有备无患,他将赶考的行囊全部带了来,等待期间可以继续读书。 在合上书篓盖子之际,贾监丞拨开人群看到了里头的书,果然,半人高的书篓,八成以上都是书,难怪那么沉,他刚才都差些抱不动! 这么多的书,这年轻人瞧着习以为常,难道真是随身背着? 是了,若非常常背着,又怎能背得如此自如,看着好不费劲,第一次背的人可不会看着如此轻松,能不能背得动还得另说…… 他有些怔愣,嘴上说得再好听,都不如看到实实在在的强,他现下是真的有些相信这年轻人是有真才华的,随身背这么多书,这么好学的人,怎能是那等奸猾之辈? 他忽然有些羞愧,为刚进来前的举止而羞愧,这样一个左腿有残,还背着这么沉书篓的年轻人,他竟然也下得了手去刁难? 身体有残对读书人可是致命打击,便是普通人跛了足,志气也早被磨没了,可眼前的年轻人并未自怨自艾。 说句长他人志气的话,人那谈吐举止比他教过的所有学生都要好,他能感到这年轻人身上的那股从容淡然,那股韧劲儿。 便是冲着这点,都值得敬佩。 他还苛求什么?与太原府那帮闹事的考生又有何不同? 自己偏听偏信,先入为主了,现下他自己学艺不精被瞧出了破绽,脸上感觉无光,又因好胜,却还要去刁难。 想到这点,他如坐针毡,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烧。 “可否借用先生的书桌?”莲沐苏准备妥当后,彬彬有礼地开口相询。 “啊?哦,用吧。”贾监丞只要想到自己欺负了人,心里便不安,应完后又觉得不妥,自己还是在刁难人。
第449章 若是不手生呢? 这样勤奋的读书人,又是这样年轻,非要让人写出让自己心服的字来,这不是还在苛求刁难? 贾监丞连忙劝道:“还是罢了,不必写了。” 何苦为难一个值得敬佩的后辈,非要人出丑呢。 莲沐苏却是笑了,道一声:“无妨,正好请先生指点一二。” 说着去桌上,自顾将纸摊开,开始磨墨润笔。 贾监丞见劝不动,不再劝,正好他也想做做补偿,看看这年轻人写的如何,必要时候,他可投桃报李指点一二,让人少走一些弯路,脚踏实地的研习。 读书人最爱惜自己的笔砚,轻易不肯让生人用,贾监丞心中有愧,便说用他的来写,不必费周章了。 莲沐苏有些诧异,他还没写,却已感到贾监丞态度发生了转变,不知是为何。 他没有推辞,道谢后开始定神排除心中杂念,整个人温润的气质褪去,无形中多了一股豪气,眼神专注,提起笔开始书写,动作如行云流水,挥毫落笔如云烟。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众人纷纷围在桌边,眼睛一眨不眨的去看,时不时发出惊叹声,连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贾监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的心中激荡不已,他先前的自以为是全然是错的,这年轻人于书法一道上竟然有如此高的造诣,丝毫不比他这种练了几十年的人差,鹤公的字写得比他要传神得多! 他脑中呆呆的浮现一个问题:这年轻人说久不练,手生了,若是不手生呢? 莲沐苏连续挥笔,一气呵成,一句“挥毫泼墨画乾坤,笔走龙蛇写春秋”跃然纸上。 写完一张,他并未准备停笔,而是快速将写好的移到一边,旁边的学生早已心悦诚服,有两个学生急忙将墨迹未干的纸接过放好。 莲沐苏抬头看向贾监丞,眼中闪烁着摄人的光,说道:“先生,看好了。” 说完这句,莲沐苏笔沾了沾墨,此时身上的气质又变了一变,像一柄宝剑出鞘,锋芒毕现,快速书写起来。 贾监丞听到提醒,赶忙屏住呼吸,睁着凶眼,眨都不舍得眨一下,他临摹鹤公的字多年,自是能看出门道。 他越看越是惊骇,脑中如醍醐灌顶一般开悟,他就说他还差一点不得要领,原来差在这里! 宫里头。 皇帝刚到星辰殿坐下,刚喝了一杯茶水润嗓,正翻开奏折看了几眼,屁股还没坐热,就听来报,说礼部尚书吏部尚书一群人过来了,不由大感头疼。 这两人朝会上揪着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给争了起来,喋喋不休,他听得实在不耐,让退了朝,没想到下了朝还来找他。 他感慨,许是受他小妃嫔的影响,近日脾气太好了,让这些朝臣胆子大了起来,连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敢来找他了。 尤其礼部尚书这老人精,倚老卖老,又极会看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不依不饶,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滑不溜秋,令皇帝实在头疼。 虽是如此,皇帝却十分敬重这个老人家,这老人精不愧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对人心和局势把握极为准确,在皇帝登基之初朝局不稳之时,不顾年迈之躯,给了莫大的支持。 故而皇帝对礼部尚书忍耐度极高,平日里有什么听着便是,旁人就不一定了…… 老头儿生命力也极为旺盛,曾经传来病危噩耗,说是已到了弥留之际。 消息传入宫中,皇帝赶去探望,等到了范府,看到的却是老人家正喝着粥,弄孙含饴,哪有半分弥留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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