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她那“烟”字即是她名中之字后,皇帝非但没能驱除心中乱絮,反觉心中更是纷茫,他静静看了少女一会儿,说道:“你伺候了一天,下去歇息吧。” 慕烟“是”了一声,向皇帝福了一福,如仪倒退至分隔内外殿的珠帘旁,转身撩起几缕垂珠,走了出去。纤影已远,内殿中唯皇帝一人,然而他却仍不心静,少女走时拂过的珠帘仍在微微摇晃,透窗暮光摇曳着点点明润的清辉,那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似雨珠乱跳在他心头。 离开清晏殿后,下值的慕烟就回到她这些时日所住的紫宸宫宫人庑房中,默默思索对皇帝用毒之事,从暮色沉沉一直想到夜色披拂。她曾是一朝的公主,知道宫中对毒物管理极其严格,想以一宫女身份,在宫中弄到如砒|霜等致命毒|药,是比登天还难。 那么,去宫外呢?从民间弄些诸如砒|霜之类的毒|药,应比从宫中要容易许多。慕烟默然思考着时,房门被推开,与她同住的凝秋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笑对她道:“你我今晚有口福了,陛下将御膳分赐给底下宫人,你我得了五珍脍、虾玉羹,还有一碗火腿鲜笋汤。” 将饭菜一一摆上桌后,凝秋又从食盒最下一格取出几只橙黄的贡橙,递给了慕烟。慕烟自来御前侍奉,就与凝秋同住一间,经常一起用晚饭,她在凝秋招呼下坐在桌旁用起饭菜,但食不知味,心里还一直想着出宫弄砒|霜的事。 与凝秋边用饭边闲聊了几句后,慕烟就询问凝秋,御前宫人能否出宫。凝秋道:“有时候有些差事需要出宫办理,宫里一些太监宫女在得到管事许可后,可以拿着令牌出宫一两个时辰。但,御前宫人的职责是伺候圣上,那些需要出宫办理的琐碎差事,是不会落在御前宫人身上的。” 凝秋因为周总管的暗中吩咐,对姜烟雨有着特别的关注,就看着对面的少女问道:“你是想出宫吗?” 慕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明日是小花朝,我听说京城繁华,小花朝夜里会有花神灯巡游,十分热闹,想亲眼看看。” 她怕自己想出宫的心思惹人生疑,就又似是神色黯然地补了一句:“我是因昨晚梦见小时候家人陪看花神灯的往事,想着再看一看花神灯巡游的景象,才问姐姐这事。姐姐既说我等不会当差出宫,那我也不敢妄想了。”就将话题扯开,随意聊问起凝秋是何地人氏,幼时在家如何过花朝节等。 凝秋当下没再追问,只笑说了些自己小时候过节的事,但在用完晚饭、借故离了庑房后,就将姜烟雨询问出宫的事,暗中禀报给了周总管。 于是没多久,周守恩捧茶入清晏殿,奉与正看书的圣上时,就状似无意地提起明日的小花朝节,说这会儿御花园内有宫人正趁夜张灯结彩,因明日后宫娘娘们会在园内用宴过节。 见圣上神色淡淡地翻着书页,似对他话中的妃嫔花朝宴没半点兴趣,周守恩堆着笑容继续道:“听说民间过花朝节也极热闹的,夜里还会有花神灯巡游,有的宫女因小时候看过这等盛景,至今念念不忘,还盼着能出宫再看一看呢。” 皇帝翻书的手微停了停,“谁想出宫再看看?” 周守恩觑着圣上面色道:“姜烟雨。” 皇帝神色依然淡淡的,边将手中书又翻了一页,边淡声道:“花神灯巡游,很热闹好看吗?” 周守恩回道:“听说可与上元夜灯会相媲美,是民间的一大盛事。” 皇帝又慢慢翻了几页书,语气依然平静无澜,“朕是皇帝,是天下臣民之主,也该与民同乐,你安排一下,明日黄昏,朕微服出宫,与民众一起过节。” 周守恩答应下来,又听皇帝道:“既是微服,跟随的侍从不要太多,挑些得力的就好了,人选你来拟定。” 周守恩恭声应是,然心道人选哪里是他来定,陛下已然定了主意,今夜被赐御膳和贡橙的,不就是这随侍名单上的第一人吗?!
第15章 二月二小花朝日,后宫妃嫔于宫苑倚芳园举办花朝宴,既请圣上驾临,也请太后娘娘驾至,同享欢宴,共度佳节。然而圣上道有朝事烦扰,无暇来此,只令周守恩送来许多赏赐,太后娘娘也似抽不开身,使人传话令妃嫔们开宴自乐,不必等她。 永寿宫内,独孤太后正为永宁郡王的婚事烦恼,她想为孙儿操办婚事,一是韫玉年已十六,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二是她有意通过婚事,为韫玉拉拢朝中几大世家高门,三是因韫玉的心总是太静,似是无欲无求的孩子,她希望成婚后的韫玉,真正长大成人,性情也会为之一变。 而且韫玉成家后,她就可安排韫玉进入朝堂,皇帝无法再拿韫玉年纪小当借口推脱了。太后处处思虑得周全,只觉选永宁郡王妃这事是百利而无一害,然而韫玉本人竟不欢喜,今日入宫来就请她搁置选郡王妃的事,一再说他暂时还不想成婚。 太后自是不豫,将成婚的种种好处说与韫玉听,就像当初和他剖析征讨幽州的利处一样。然而与幽州那次相同,韫玉这一次,依然无视她所说的种种好处,就是要执拗违背她意,太后关切忧心之下,不由恼火,情急呵斥道:“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难道是担心祖母会害你不成?!” 侍在一旁的沉碧见太后娘娘这话说得重了,悄看了郡王神色一眼,忙将一盅香茶捧送至太后娘娘手中,陪着笑道:“郡王殿下一向孝顺,娘娘您这样说,殿下要伤心了。” 太后也知韫玉纯孝,只是她处处为他谋划思量,他却总不领情,她如何能不恼。“孝是有的,顺就没多少了”,太后冷冷撂下这一句后,见韫玉默默站在她身前,少年郎沉寂着眉眼,似寒霜覆着青竹,心中又生出不忍之意。 “祖母事事为你好为你考虑,你不能事事都违背祖母”,太后重重叹了口气,将孙儿拉坐到她身前,“成婚是必要成婚的,你都十六了,再不谈议婚事,难道要叫外面人像说皇帝那样说你?” 想到有关皇帝的那些传言,太后面上微浮笑意,心境也宽松了些许,她携着孙儿的手道:“你不要祖母为你选郡王妃,那你就自己选吧。” 萧珏本就不想成亲,自是也选不出来,神色为难。太后见状,想到孙儿身边近侍都是太监、连个侍女都无,不由笑道:“反正祖母已经退了一步,容你自己给自己选妻纳妾,你若选不出来,那祖母定然是要为你做主的。你父皇只你一个孩子,你不成婚,是要他断后不成?祖母别的事可容你胡闹,可这事上是断不许你任性的。” 从永寿宫中出来时,已近黄昏,小太监秉良随走在永宁郡王身后,见殿下出宫的一路上神色都郁郁不乐,就说道:“殿下,今夜城里有花神庙会、花灯巡游,热闹好看得很,殿下可要去花神庙附近走走,赏灯散心?” “今日是小花朝?”萧珏似问又似在喃喃自语,他抬首望向暮光中巍峨的宫门红墙,见一行大雁掠过天际,忽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燕京,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三个孩子结伴乔装溜出宫城,钻入燕朝京城的夜幕里看灯时,险些被人流冲散,他们互相紧抓着对方的手道不能散了,最终却都离散在苍茫世事与岁月洪流中。 “殿下,是小花朝。”秉良边回复主子,边见殿下神色怔怔的,眉宇间萦绕着怅然之色。他提议殿下出宫赏灯,是希望殿下散散心后心情能好些,不想殿下听他建议后,神色似是更为郁沉,秉良就想自己这建议是否提糟了,不敢再说了,默默闭嘴。 但殿下在怅然出神片刻后,却提步向前道:“走吧,出宫去看看。” 清晏殿内,皇帝已换穿了一身掐金绣银的团花纹紫底锦袍,他一边由太监为他束上蹀躞带,一边透过穿衣镜,见侍立在后、将要侍随出宫的少女,也已换了衣裳,身上不是御前宫人装束,而是穿着一袭浅樱色的衫裙,臂挽着淡柳近鹅黄的纱帔子,那样清丽娇柔的颜色,使得一个叉手静侍的动作,也仿佛是将鲜嫩的春意拢在怀里,帔裙为风拂吹得微微摇曳时,似是脉脉春光在静静流淌。 透过澄亮的镜面,皇帝无所顾忌地观察着身后的少女,见她来他身边这些时日后,不仅双手将要光洁如初,气色也比之前在西苑花房时好多了。 那时在西苑花房,她孤苦伶仃地仿佛是支莬丝花,一掐就要断了,犹记上元那夜她吹奏的埙曲,无限哀凉中浸漫着死气,而现在,她在他身边,不仅身体瞧着好转许多,整个人似乎都更有精神气了。 从前她似乎是荒原上的孤魂,漫无目的,生死由命,但现在她双眸都比从前要明亮许多,仿佛心中燃起了一簇火焰,她不再感到迷茫孤苦,骨子里也因此焕发了生机。 皇帝自然知道她焕发生机的因由,他眸光微移,看着镜中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感觉所戴金冠与身上紫袍似乎不大相配,就令太监另捧了十几顶冠簪来仔细挑选。 慕烟默默侍立在后,看皇帝在衣着之事上这般挑剔精致,像是一只想要开屏的孔雀。她暗腹诽一句,即将心思转移到皇帝要微服出宫这件事上来。她不觉皇帝要出宫过节跟她有何干系,只觉皇帝是一时兴起,打个“与民同乐”的幌子出宫游玩罢了,她只想着能否借这次侍随皇帝离宫的机会,悄悄将砒|霜携回宫中。 御驾微服至京中花神庙明成街附近时,天已入夜,街上游人如织,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提着一只花灯,使得整条街道光华璀璨如有游龙飞舞。慕烟望着此等盛景,不禁想起幼时同皇兄、萧珏出宫看灯的往事,心中暗暗怅然。 随走在皇帝身畔时,慕烟目光不由被一灯摊上的十二花神灯所吸引。一般花灯会制成六角,糊上半透明的油纸,再绘着花卉珍禽等,但这盏花灯格外繁复别致,制成十二角面、绘着十二花神。 慕烟从前和皇兄、萧珏出宫游玩时,就买过这样一盏十二花神灯,她还记得那一夜,她提着那盏花灯从街头跑到街尾,一直不松手,直到不小心将灯摔在地上,烛火燃着了灯纸,将绮丽明亮燃成了一捧冷灰。 虽前方尽是灯火辉煌的繁华盛景,但皇帝目光却时不时悄落在身边少女身上。他注意到她凝看十二花神灯的神情,想她这是见街上人人有灯,也想要提灯游玩,就走至那灯摊前,似在挑选花灯,看看这雪兔灯,再看看那莲花灯,挑来挑去,皆不中意后,方看向摊主,明知故问道:“你这摊上,哪盏灯最贵?” 摊主在明成街摆摊多年,练得一双火眼金睛,看来客通身气度不是一般的清贵不凡,与那些只靠绫罗衣裳堆砌的世家子弟有云泥之别,忙将挂在高处的十二花神灯取下,堆着笑道:“回贵客话,小人摊上,就数这盏灯做工最精,您若看得入眼,是小人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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