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女却仍是站在窗畔,也不知在想什么。幽兰轩本就没什么景致,这时节庭中几株树木叶子都快落光了,实在是没甚可赏看的,茉枝不解姜采女是在长久凝看什么时,见姜采女又走回了室内,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未绣完的绣帕。 “拿针线来。”采女主子说道。 茉枝忙就取了针线过来。她见姜采女帕上绣的是对蝶纹样,其中一只展翅的蝴蝶已经完全绣完,另一只也已绣好了外围轮廓。 茉枝在旁帮着穿线时,真心实意地夸赞起采女主子的绣功,又说对蝶纹样寓意极好,嘴甜地道:“成双成对的,一点也不会孤单。” “是不会孤单。”采女主子淡淡接着她的话道。 这方对蝶帕子,采女主子绣得很慢,明明只差一只蝴蝶与一丛花草,以主子精湛的绣功,认真起来,半日定可绣完,可主子对绣帕这事上心又不上心。 说对这帕子不上心吧,采女主子几乎每天都会将之拿起来绣几针,可说上心吧,也就绣那么几针而已,就像是在完成什么每日任务而已,戳几针就搁回绣箩中。 临近冬日的时节,宫苑中蝴蝶自然早就湮灭踪迹,幽兰轩绣箩里的蝴蝶帕子,渐渐多了半只成形的蝶翅时,无形中似也有蝶翅轻轻扬起,将启朝前朝后宫都掀起了风波。 前朝,多名独孤氏朝臣被贬,圣上在申饬宣威将军独孤敬等人时,有句话说得惹人深思。圣上说独孤敬等是借太后之势胡作非为,但这话究竟是斥责独孤敬等仗着太后娘娘骄横越矩,还是言指深宫中太后娘娘有弄权之嫌,朝臣们心中各有思量。 而在后宫,圣上的旨意与一小采女有关。因从暮春起,圣上尽管有时会冷落这采女,但对这名姜姓女子始终未真正丢开手,颇多宠爱,不仅前朝注目,就连宫外平民都知宫内有位姜采女,得圣上偏宠胜过各位娘娘。 姜采女虽有圣宠,但因其出身卑微,圣上又始终未升其位份,后宫娘娘们都还坐得住,直到这时候圣上下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圣上竟恩许姜采女不必向各宫妃嫔行礼,就连太后那里,也不必按规矩问安。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妃嫔人心惶惶。自是不敢去找圣上讨个说法,妃嫔们只得在向太后请安时聚在永寿宫中,将这话题挑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当然不先提姜采女不必向她们行礼的事,而先议说姜采女不可对太后娘娘无礼。
第57章 就算太后曾经偏护着姜采女,可一采女竟可不向太后问安,太后娘娘怎可能接受这般荒唐之事?! 遂无所顾忌地议说此事之荒唐无礼,希望太后娘娘出面,令圣上收回这道匪夷所思的御令。 然而无论妃嫔们如何暗地里拱火,太后娘娘始终都无多少火气,最多只叹息着说一句“儿大不由娘”,像是不仅不恼怒姜采女,对圣上此举也无多少怨意,只能无奈接受而已。 “儿大不由娘,哀家是当颐养天年的年纪,需修心宁神,懒怠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那姜采女不来问安,哀家还乐得清静呢。” 似是嫌她们来聒噪吵闹、扰没清静了。 淡淡的言语像耳刮子轻轻地打在妃嫔们脸上,妃嫔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时,又听太后娘娘淡声说道,“哀家没法子,你们若是实在心中不服,自找皇帝说去。” 当然没一个妃嫔敢当面找圣上分辩,高门出身的妃子们最多只能透消息给家里,让她们位居高位的父兄在朝堂上谏言几句罢了。 这之中,敏妃因独孤氏近来受圣上申饬,连这点仅能做的小事也做不了。何况连她的太后姑母都不管姜采女这事了,她又如何能暗中有所动作。 敏妃只能暗自心焦时,大多数妃嫔也似她终日心神难宁,生怕圣上忽又下一道更加匪夷所思的御令。 如今还只是姜采女见她们不必行礼,若圣上再来一道御令,令她们这些妃嫔给一小采女行礼,那可真真是要疯了! 后宫里为此不平静时,宫外世人眼里,圣上也像是真有点疯魔了,竟为一小小采女,连“孝”字都忘了。 圣上在民间的声名,本就因种种流言,并不上佳,只“孝顺”二字是世人公认。 可有这事出来,圣上竟为一芝麻小妾,这般对母亲不敬,那原本“孝顺”的好声名,当然立马也就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姜采女的名声,在民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花房宫女出身的小采女,却能惑主至这等地步,那狐媚功力定然是十分了得。 于是渐有流言在市井间逸散开来,道这姜烟雨其实不是花房宫女,而是花妖花精,是上天降下的邪祟,来惑乱君心、惑乱启朝江山来了。 纷纷扰扰的流言中,最后几片秋叶也在寒风中飘零离枝,启朝的这一年进入了冬天。 外面再如何热议如沸,也无人敢到皇帝面前吵闹,清晏殿中,皇帝安安静静地批了几道折子后,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有点空空的。 就令人去幽兰轩请她过来,然而派出去的宫人凝秋回来后就立刻跪地请罪,道差事没办好,请圣上责罚。 皇帝问:“她不肯来?为什么?” 凝秋还真知道姜采女不来的原因,但不大敢转述姜采女的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回道:“采女……采女说天太冷了,不愿出门……” 却听圣上轻笑了一声,凝秋大着胆子微抬眸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真没动怒。圣上侧眼看向一旁的周总管,问:“幽兰轩的炭火够用吗?” “回陛下,应是够用的。” 周守恩边回话时,边在心内想道,幽兰轩那巴掌大点地方,炭火份例比三妃宫中还要高出许多,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且因圣上隆恩,姜采女所用的炭火胜过其他妃嫔所用的红箩炭,乃是银骨炭,与圣上、太后日常所用相同,若这般姜采女还能冻着,那全后宫都要冻病了。 然因圣上对姜采女宠眷无限,周守恩也不敢将腹内这些话说出,揣度着圣意继续道:“但幽兰轩地方清简冷僻,地下无地龙烘暖,许是要比宫内其他居所阴冷些。” 周守恩所说,正是皇帝心内所想。 然而他希望她离开幽兰轩、到他这儿来,她却不来,他也是无可奈何。 因将案上这些折子批完后,仍需为几件要事传见大臣,皇帝这会儿也不能离开紫宸宫,就令人将底下新进贡的玄狐皮给她送去,供她御寒。 等终于忙完今日朝事,已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了。皇帝乘辇往幽兰轩的路上,阴沉的天色下起了雪珠子,簌簌打在琉璃瓦上时,亦被风挟刮着扑打在人身上,饶是皇帝身体康健,也觉寒意侵衣。 风雪中,夜色渐浓如漆墨,纵有宫人提着十几盏灯笼前后簇拥着,皇帝也觉漆沉暗色如潮水漫浸着他,直到遥遥望见前方幽兰轩处的晕黄灯火,方似是风雪旅人望见归家处,未至门前,心已悄然安暖。 天子驾幸妃嫔宫中时,理应有宫人先一步通报,妃嫔当在宫门前如仪等候迎驾。 然而皇帝自己都觉得天气有点冷,更不会叫她出来吹风受冻。他未令宫人通报,下辇后自向轩内走去,打起厚实的门帘时,见她似正要用晚膳,膳食像是方才被摆上桌,没被动过筷子,腾腾地冒着热汽。 “不必起身”,皇帝边说着边走至她身旁,见膳桌上食物实在简单,就一碗碧粳粥与一二佐粥的小菜。 “怎就吃这些?”宫人为他解下大氅时,皇帝问慕烟道,“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所以没胃口?” “没有不舒服”,慕烟道,“只是不饿,天又冷,晚饭喝点热粥就好了。” 皇帝道:“这不行,一碗就几粒白米,冬夜长,晚饭吃得这样敷衍,身体怎么能好。” 另令宫人安排了野味锅子,皇帝摆手让茉枝将桌上的清粥小菜撤下,在慕烟身边坐下道:“冬夜这样吃才暖和,也别怕麻烦,朕给你涮。” 就在宫人将热锅并一碟碟食材摆满膳桌后,令预备伺候进膳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帝挽起衣袖抄起长筷,饶有兴致地准备替她涮肉时,见她一味盯着他面上瞧,锅子的热汽都似扑在他脸上,热熏得他面色微红似是微有腼腆,“怎么了,这么看着朕?”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拂了拂他的眉头。 皇帝见她指尖莹润着一点水珠,想起应是落在眉睫处的飘雪被室内的暖热融化了,笑道:“朕来时外面在下雪,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下来,也许明早你我醒来时,外面都白了。” 皇帝执帕给她擦了擦手指,又将自己眉处的水珠拭去,认真做起了布菜的差事,几乎是有点不亦乐乎了。 他耐心地问她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她无不可的随意态度下,也非要问个究竟。 她性情可能习惯了命运的安排,以至在食物上也是这般,习惯忽视她自己的喜好,可他不要她这样,他希望她不再压抑勉强自己,吃她真正合口喜欢的食物,做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将满满一小碗刚涮好蘸酱的肉菜放到她面前时,皇帝见她唇边衔着一点笑意,不由笑问道:“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想笑”,慕烟看皇帝在萦绕热汽的灯光下忙得脸红红的,唇际弧度不禁更弯了些,“可能是有点好笑吧。” “大胆,竟敢嘲笑朕”,皇帝微板起脸说了这一句后,自己就先绷不住又笑起来。 他给她倒了半盅烫好的甜酒,道:“今晚就喝这么多,多了会醉,到时又头疼。” 慕烟问:“陛下喝醉过吗?” 皇帝道:“当然,朕不是天生的能喝酒,酒量也是从少年起渐渐练起来的,有时也会喝醉。” “陛下醉起来是何模样?”慕烟抿着酒问道。 “你见过的”,皇帝看着她说道,“朕醉得最厉害的时候,其实是没喝酒的时候。”
第58章 膳桌热气腾腾,地上有火盆烘着,烫过的甜酒饮入喉中暖心暖肺,渐渐室内似是初春和暖,慕烟感觉身体微燥,似皇帝也将外面穿的絮绒大衣裳解了下来。 皇帝握她手暖得像要出汗,双颊亦蕴着暖燥的酡红,也就不担心她会着凉,拢她坐在他身畔,与她亲亲热热地边用晚膳边说话。 皇帝问她:“朕前几日送你的字放哪儿了,可有裱挂起来?” 皇帝日常见不到她时,就总想送她些什么,可她从前是一朝公主,打小看遍金玉锦绣,后又经历那许多,将荣华富贵看淡,他似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她,就在前几日亲手写了幅字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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