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夜里走动的缘故,又许是因为其它,这一次,皇帝沾榻没一会儿就已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第9章 永寿宫中,错金福寿大鼎焚着上好的安神香,丝丝缕缕淡白的轻烟,缭绕殿内如是仙境,只是殿中之人纵有着天下间至尊至贵的身份,却都还坠在尘网之中,字字句句皆是名利浮生。 “……这样好的机会,既可助你名声大振,又可助你在军中立威,从此有名目参与军事、握有兵权,你为何要推拒不去?!祖母在前朝为你谋了许久,连皇帝都已说下随你决定的金口玉言,你只要点头就是,前路都已铺得稳稳当当,为何你不肯去走?!” 为着永宁郡王主动请辞征讨幽州之事,太后已叹息良久,她再三向孙儿剖析此事利害,惋惜孙儿所做出的糊涂决定,孙儿并不反驳她的话,却也不向她认错,只是垂着眸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将手里捧着的茶渐渐啜至半盏。 太后渐渐无声,于心中重重叹了口气后,转而斥责宫人道:“郡王的茶都凉了,不知为郡王沏新茶吗?!” 因太后御下严厉,永寿宫宫人急忙告罪,并要将郡王手中的残茶赶快撤走、另奉新茶。但萧珏却拦住了宫人的动作,自将残茶轻轻搁在几上,站起对太后道:“已经叨扰皇祖母许久,孙儿该走了。有几日没入宫来,今日既进宫也当向皇叔问安。” 太后听萧珏如此说,心中更是郁气难平,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然而她望着眼前清秀如竹的少年,想他幼时失母、几年前又失了父亲,身世孤苦,在这世间唯她一个亲祖母可倚靠,心又不觉软了几分。 眼下也不宜与皇帝关系疏远,太后就无奈地道:“好,你去吧。” 萧珏向太后拱手告退,已走出十来步远时,忽又回头看向金漆凤座上的太后,问道:“皇祖母喜欢孙儿送来的绿梅吗?” 几日前知道萧珏婉拒了征讨之事后,太后就急召萧珏入宫。然而萧珏接连几日总是不来,直到今日方才入宫,且来时也不主动提幽州之事,只是抱着一捧绿梅进殿,说他因见书室外的绿萼梅开得极好,亲自折来送与皇祖母观赏。 太后哪里有心思赏梅,自是从萧珏入殿起,就一直在与他说幽州之事,此时听萧珏提到绿梅,欲抬眼看看梅花时,却也不知绿梅现插在何处,还是在永寿宫掌事女官沉碧的眼色示意下,才看到屏风前花觚里插着的梅花,勉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韫玉送的,皇祖母自然喜欢。” 萧珏微微一笑,再一拱手后,转身离去。侍随他离开的小太监怀里,犹抱着一觚冰清玉洁的绿萼梅,那自是永宁郡王将要献给圣上的。 待萧珏身影在殿外日光中渐渐远不可见,太后终是难抑心中忧郁,深深地叹了口气。沉碧边将刚沏的贡眉茶奉与太后,边体贴劝道:“太后娘娘别忧心,郡王殿下年纪小,行事未免会有差错,来日方长,只要殿下心和您在一处,就不打紧。” “韫玉纯孝,心自然是会和哀家在一处的,只是……”太后接过沉碧捧来的茶碗,轻拨开碗盖,心中愁绪随氤氲腾起的茶雾飘在眉眼间,“只是这孩子的心,太静了。” 沉碧也叹道:“郡王殿下从小就是这般性子,凡事不争不抢的,一时也难改。” “这世间之事,就没有他执著想要的吗?”太后叹着抿了一口热茶,素日喜欢的清爽甘甜,这时喝在嘴里,也因心境沉郁没甚滋味。 沉碧从太后还是独孤氏未出嫁的嫡小姐时,就侍奉在太后身边,这些年既陪着主子一步步走到如今,也看着永宁郡王出生长大,既知主子为何明明已是太后之尊,却还要如此殚精竭虑、忧思重重,也知郡王殿下生性澹静,对世间许多事都无执著功利之心。 “要说执著之事,似乎也有一桩”,沉碧想了想道,“据殿下身边的陈恭说,去年殿下执意去了前燕公主墓前祭扫,在那之后似因心中伤感还病了两天。除此之外,奴婢这些年真未见殿下对何人何事执著过。” 有关死人的事,太后也不放在心上,仍只是思虑着萧氏与独孤氏的种种。她素是心志刚决之人,若不然也不能有今日太后之尊,在如寻常妇人忧虑一阵后,太后眉眼间的迷茫抑郁之色已渐渐散开,她指尖一松,茶盖撞击茶碗清脆如裂的一声,如她既定下就必要实现的决心,“不论如何,总要激起韫玉的心欲。” 萧珏在离开太后的永寿宫后,就往天子的紫宸宫走。这条宫中路径他是走熟了的,遂一路上纵是心绪漫无边际,步伐也未有丝毫凝滞,就在宫苑间缓缓前行。 眼角余光处淡雅洁净的浅绿色,是他今日亲手折自住殿外的绿萼梅,这时被捧在随侍太监怀中。萧珏瞥看着身际的这一抹清逸幽丽,心中不由想起另一种相似的绿意来,那是宫中最低等的宫女所穿着的淡绿色宫衣。 萧珏今日入宫来,不仅是想献送绿萼梅与皇祖母和皇叔,还想将那方拾到的茶花帕子物归原主。 那日在松雪书斋前,因随侍提醒他圣上驾到,他不能拿着女子帕子恭迎皇叔,匆忙之下就将帕子塞在了袖里,再转身迎前向皇叔行礼。 紧接着,那宫女忽然晕倒在地,先是御前总管周守恩令几名宫人将那晕倒宫女扶走,之后皇叔同他随说了几句闲话,也就离去。他还没回过神,人就都已远去了,那方茶花帕子依然在他袖中,也不知是不是那晕倒的宫女所遗落的。 总要物归原主,再见着那宫女问一问。萧珏遂在今日入宫时将帕子带在身边,想着待会儿去见皇叔时,顺便询问统掌宫中所有宫人的周守恩,那宫女隶属宫中哪局哪司,现身在何处。 一想到那宫女,那一日他与她对视时心头浮起的一丝异样就又飘过心中。萧珏依然不明所以但也无法驱除,就默然前行时,忽在身边缥缈的绿萼清香中,想起他六岁那年初入燕宫时。 那年那日,在拜见过燕朝天子与燕太子后,他依着礼仪,板板正正地向他名义上的未婚妻、燕朝的清河公主行礼。与他一般年纪的小女孩,肌肤瓷白,眉目如画,却从见到他起就板着娇嫩的脸庞,似是并不喜他。 他行礼后默然看着女孩,以为或要受责难,却看她长睫如蝶轻闪了一下,突然粲然一笑,如雪霁云开。他尚因那一瞬的明光怔怔然时,他的手已被她温暖牵住,她边拉着他往前跑,边在雪光中回头笑看他,说要带他去看她宫里新开的梅花。 紫宸宫宫人直房中,慕烟身上已是御前宫女装束。今日她将正式侍奉在御侧,大宫女凝秋为此正对她做最后的叮嘱,慕烟垂首受教,一一答应下来,道定会遵从凝秋姐姐的嘱咐,严守御前规矩,尽心伺候圣上。 凝秋听少女说得诚恳郑重,不似前两日总是恹恹不语,像是到底明白了御前伺候之事的厉害,心中终于略松了口气。伴君如伴虎,圣上今时对姜烟雨似是另眼相看,来日可不好说,姜烟雨身为御前宫人,必须谨守规矩不犯错,这是为她自己好。 诸事交代完毕,凝秋就领着姜烟雨往清晏殿走。通往御前的廊道上,慕烟跟随在凝秋身后,脚下一步步走得沉稳坚定,一如她暗暗下定的决心。 昨夜启帝的到来,进一步刺激了她心中的仇恨,她确定她无法在启帝安然活着的情况下,如皇兄所言“好好活着”。先前在西苑花房时,她还在皇兄的遗言与复仇的恨火之间挣扎,然而她在西苑花房苟且偷生,启帝却自己走到她面前,又牵扯着令她做他的御前宫女,那么这便是天意,上苍要她不再摇摆,选择为兄报仇。 清晏殿外,萧珏也正走来。他将走至殿门前时,抬眼见两名宫女正一前一后走近,在后的那名宫女正是前几日他在松雪书斋遇到的那位,只是此刻她所穿着的不是低级宫女的淡绿色宫衣,而是御前宫女服饰。 萧珏就在殿门前停下。凝秋那日未随侍圣驾至松雪书斋,不知姜烟雨或许认识永宁郡王,就如仪停退在郡王身侧,轻声提醒姜烟雨与她一同向永宁郡王请安。 然凝秋刚刚屈膝,就见永宁郡王抬手令她二人起身。郡王殿下径走到她身后的姜烟雨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向姜烟雨问道:“这是你丢的吗?” 那日他这样问时,少女就没即刻回答,今日也是如此。萧珏见她微微抬眼,眸光在他面上轻掠一瞬,就又迅速地垂低下去,仿佛落花飘落枝头。 那日在松雪书斋前见萧珏敬称来人为“皇叔”时,慕烟就明白了自己的愚蠢。年轻男子便是年轻男子,少年便是少年,她竟曾真听信了启帝自称为永宁郡王的鬼话,以为萧珏是因世事沧桑而比年龄老相了些,以为萧珏那大他七岁的皇叔,是他本人,是她的故人。 因这茶花帕子是启帝诓她所绣,慕烟心中并不想要,就一时迟疑未接。萧珏也不急恼,托帕的手仍抬着,再次温声问少女道:“这是你的吗?” 他话音刚落,身侧殿门忽被推开,一只修长的手从内伸出,径将茶花帕子拿走,伴着清朗的一声:“朕的。”
第10章 清晏殿东暖阁中,永宁郡王在拜见过皇叔后,被赐座用茶。宫人们捧着茶盘入殿,周守恩略挽衣袖,欲如常端茶奉与圣上时,忽心念一动,没亲自动手,而是朝侍立一边的姜烟雨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近前伺候。 慕烟就抑着复杂心绪,真如恭谨侍奉的御前宫女,垂着眼将一盅新沏的香茶捧与启帝,再将另一盅捧与萧珏,而后低眉顺眼地往后退走了几步,要按着御前规矩,随捧空茶盘离开的宫人们,一同退至暖阁帘外。 却听“笃笃”几声,拦住了她退下的步伐,是指关节敲击榻几漆面的声响,启帝的声音亦朗朗响起道:“给朕剥几个栗子。” 慕烟就低头“是”了一声,走近侍立在雕花榻几旁,边拿起干果碟里的栗子剥着,边低头听启帝与萧珏闲话,说他送来的绿梅不错,若得空会亲自去他宫中赏看等等。 萧珏就坐在榻对面的圈椅上,边喝茶边与榻上皇叔闲话时,自然会将少女剥栗的动作看在眼里。那少女肌肤极白,因而手指上红紫的冻疮就凸显得有几分触目惊心,按理体肤有疾的宫人无法到御前伺候,按理御前宫人不干粗活不会冻得生疮,萧珏再想几日前遇见她时,她还是宫中最低级的宫女,这时却已是御前宫人,心中不由泛起几丝不解与好奇。 正暗想着,萧珏见少女剥栗的动作微微一顿,手指也僵了一僵。略一思量,萧珏即猜到少女如此的因由,暖阁地下有地龙、阁内又生着炭盆,可说是温暖如春,这少女手上冻疮定是因此在发痒,少女下意识想揉搓手指止痒,可因在御前,不能有此失礼动作,只能强行忍着。 萧珏虽宅心仁厚,却也明君臣之礼,若这少女是他自己的侍女,他定会令她不必忍着、会予她治疮药膏之类,然这是在御前,诸事没有臣子置喙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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