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微微一笑,不失时机地添上一句:“今后李某在朝中,还要仰仗枢密多照应。” “哎,大人说这话,就是跟杨某见外了。”杨钦义放下茶盏,叹了口气,“想当初,先帝召杨某回京,人人都说杨某要升枢密,结果到了汴州又灰溜溜地回来,只有大人没看杨某的笑话,仍以厚礼相赠。杨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后只要大人吩咐,杨某义不容辞。” 一番话说得李德裕心中大悦,却不动声色,只吩咐婢女添茶。 杨钦义笑而不语,慢悠悠地喝茶,等李德裕屏退了堂中仆从,才开口:“说实话,自从今上登基后,大家都盼着大人回京呢。” “哦?此话怎讲?” “今上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又有仇士良推波助澜,朝中臣子是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杨钦义说到沉痛处,喟叹不已,眼巴巴地望着李德裕道,“大人德高望重,又深得今上信任,能够掌控大局的中流砥柱,非大人莫属。” “嗯,年初圣上赐死二王一妃,贬谪先帝重臣,李某在扬州亦有耳闻。”李德裕道,“圣上刚刚即位,实在不宜如此严酷。” “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死者已矣,活着的却还在东躲西藏,不见天日。若大人不能主持公道,只恐天子铸成大错,有损英名。”杨钦义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郑重地交给李德裕,“实不相瞒,今日杨某登门拜访,也是受人所托,来给大人送个信。” “枢密是替谁送信?”李德裕接过锦囊,捏到其中有一枚印鉴状的硬物,诧异地将锦囊往掌心里一倒,等看清了掌中之物,脸色瞬间一变,“这是光王印鉴,枢密难道是替光王送信?” “正是。”杨钦义大方承认,见李德裕面露惊疑,连忙解释,“光王曾经在佛事上帮过杨某的忙,所以这次秘密找到杨某,说是想见大人一面……” “杨枢密,”李德裕打断杨钦义,沉着脸道,“你此举未免太唐突。” “对,对,大人教训的是。”杨钦义连声附和,赔笑道,“可杨某见到光王如今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唉,等大人见了光王,自然会明白杨某这话的意思,圣上对光王……确实是逼得太狠了……” 李德裕看着掌心里的金印,冷笑道:“枢密也知道李某得圣上信任,就不怕李某将此事禀报圣上?” “说怕么,也不怕,”杨钦义厚着脸皮道,“此事若被圣上知晓,光王就死定了。杨某深知大人对圣上忠心耿耿,一定不忍心让圣上背负残害皇叔的罪名,遗臭万年。” “杨枢密,小心祸从口出。”李德裕厉声警告杨钦义。 杨钦义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杨某就是个粗人,万望大人恕罪。不过比起杨某眼下做的事,这点狂悖之言似乎也不算什么?嘿嘿,杨某知道大人是君子,会替杨某保密的。” “哼,据我所知,光王绝非池中之物,才会被圣上如此忌惮,枢密小心上当受骗,遭人利用。” 杨钦义摸摸鼻子,干笑道:“圣上的雷霆手腕,杨某怎会不惧?不过光王说了,他冒险露面,不是为了夺权,仅仅是想见大人一面。只要让他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可以任凭大人发落。” 李德裕沉吟片刻,瞥了杨钦义一眼:“枢密都这样说了,李某若是不答应,倒显得不近人情。” 杨钦义精神一振,两眼放光:“大人这是答应了?” 李德裕不置可否,只反问:“但不知朝中文武百官,光王为何独独要见我?” “因为光王说,咳咳,光王说圣上刚愎自用,除了大人,其他官员的话圣上很难听进去。”杨钦义硬着头皮道,“光王还说,仇士良那帮阉党只会趋炎附势,根本说不出什么有见地的话,圣上一听就会起疑心的。” “看来光王是想通过我,上达天听。”李德裕抚髯道,“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 当下双方议定,杨钦义自是千恩万谢。 李德裕冒着风险答应他,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如今他刚回长安,虽得天子器重,想在朝中大展拳脚,神策军中就必须有自己的人脉,才能牵制住只手遮天的仇士良。 既然杨钦义求到了自己门上,他卖一个人情给他又何妨? 这日匆匆一晤后,不日便到了重阳佳节。 李宅倾府出动,前往乐游原登高。趁着家眷尽情玩乐,无人注意时,李德裕纵马离去,独自前往慈恩寺“礼佛”。 到了慈恩寺,知客僧将李德裕引入一间无人的禅室,请他在此稍候。 李德裕见惯了风浪,此刻心中淡然,坐在禅椅上不紧不慢地喝茶,举头欣赏挂在墙上的字画,直到脑后响起一道声音:“贫僧琼俊,拜见大人。” 李德裕这才一惊,回过头,瞥见已经落发的光王,顿时惊讶地站起身:“光王这是……出家了?” 李怡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见憎于天子,唯有出家,可保太平。” “光王……唉……”李德裕长叹一声,忽然想起杨钦义说过的话,这才明白他说的什么“等自己见了光王,就会不忍心拒绝”云云,原来并非虚言。 “大人不必为我惋惜,我本就虔心向佛,并不以出家为苦。”李怡大方地请李德裕入座,为他烹茶,“今日我约大人在此地相见,只是为了实现一桩心愿。” 李德裕打量着李怡,别扭地改口:“琼俊法师,有何心愿?” “天下太平。” 李德裕一怔,若有所思地浅笑:“这个心愿,不止你一个人对我说过。” “我知道,文宗、今上,大约都说过。”李怡直直地望着李德裕,“不过这四个字,应该也是大人的心愿吧?” “对。”李德裕坦然承认,反问李怡,“是又如何呢?” “如果是,那么眼下正是大人收服回鹘的好时机。” 李德裕震惊地看着他,失笑道:“这就是你约我见面的目的?你希望我劝圣上收服回鹘?”说着他沉思片刻,又道,“这一年来,回鹘的确是遭受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圣上刚即位不久,若无故对回鹘发兵,恐有穷兵黩武之嫌。” “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谨慎?”李怡曼声笑道,“这话听着,倒像出自牛僧孺之口。” 李德裕一听此言,勃然变色:“你对我用激将法,也不怕弄巧成拙!” “这不是激将法,只是忠言逆耳罢了,”李怡与李德裕四目相对,从容道,“我只是想劝诫大人,不要让维州的遗憾重演。” “哼,好一副伶牙俐齿,果然从前的光王只是个幌子,”李德裕盯着李怡镇定的双眼,忽然想起晁灵云与他的关系,警惕地问,“是不是晁氏对你说过什么?”
第236章 慈恩寺密谈 李怡微微一笑,想起了在黠戛斯的某个仲夏夜,自己与晁灵云幕天席地,纵情欢愉后,她懒懒枕着他的胳膊,望着星空娓娓道出了所有身世。 起初也不是不惊讶的,但比起被蒙骗多年的懊恼,在得知她当年能够脱离诏狱,是因为先帝怜悯她的身世才网开一面,他便只剩下庆幸与感激。 再之后,只要一想起那个仲夏夜,便唯有幸福涌遍全身。 李怡爽快地向李德裕承认:“我与晁氏夫妻同心,她自然什么都不会瞒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李德裕低声沉吟,想到他此刻有求于自己,倒也不惧,便略过这个话题,“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奉劝你,不要想用天下太平这种大话来打发我。心愿是一回事,目的又是另一回事,关于这些我比你更懂。” “大人果然目光如炬,”李怡见瞒不住李德裕,索性开诚布公,“我的目的是太和公主。对我而言,太和公主才是大唐必争的失地,亟待重扬的国威,迟早有一天应该回到大唐的珍宝。” “太和公主?”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李德裕的意料,他打量着李怡,错愕道,“太和公主出塞将近二十载,想不到光王一直念念不忘。可她终究是回鹘可敦,岂能归唐?” “如果大唐收服回鹘,就没了和亲这回事,公主归唐又有何不可?”李怡双手合十,俯首一揖,“十皇姊早年对我有恩,只要大人收服回鹘,救她脱离苦海,我便了却了一桩心愿。而大人收服回鹘,平定北疆,必定名垂青史,功彪千秋。” “漂亮话就不必说了。”李德裕摆摆手,含着笑讥嘲,“照你的意思,李某若促成天子出兵回鹘,既是成全了你,也是成全我自己?” 李怡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李德裕徐徐抚髯,皱眉道,“就算李某有志平定天下,收复失地,但回鹘与吐蕃本质不同。大唐自安史之乱以来,多次仰赖回鹘出兵平乱,近二十年更是缔结秦晋之好,两边相安无事。就算如今回鹘国力衰微,趁人之危也非天朝作为,更何况太和公主还在回鹘,你就不为她担心?” “大人的顾虑,我都知道。大唐素来守信重义,只要回鹘不主动犯边,大唐就不会轻易出兵。但如今回鹘王庭被黠戛斯攻破,可汗已殁,部落四分五裂,回鹘可谓名存实亡,大唐出兵也不算撕破盟约。”李怡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黯然道,“至于太和公主,如今她已被回鹘残部掳去,不知所踪。为了她,大唐更应该出兵回鹘,确保她的安全。否则任由皇姊在外飘零,既有损大唐颜面,也愧对回鹘历任可汗。” “你是说,太和公主已经失踪了?”李德裕疑惑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实不相瞒,此前我去了一趟回鹘,近日刚回到长安。可惜这一路为了躲避官兵搜捕,我扮作游方的和尚,东躲西藏,直到今日见到大人,算来已经与皇姊分别了四个月。” “回鹘部落逐水草而居,这四个月,更不知公主迁徙到了何处……”李德裕沉思片刻,对李怡道,“草原地域广袤,音信难通,要实现你的计策,必须先找到公主,再以大军一击必中。否则回鹘挟制公主,大唐投鼠忌器,必会拖延战事,贻害无穷。” “大人此言极是。我与皇姊分别前,曾嘱托皇姊尽力说服回鹘残部南下,若皇姊能够成功,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她的行踪。” “嗯,只要找到公主,收服回鹘之事便可徐徐图之。公主金尊玉贵,务必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可用兵。”李德裕说罢,又看着李怡,叹了口气,“我本当对天子尽忠,可你与圣上是叔侄,又要与我联手共攘回鹘,于人伦、于大义,我都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你自己也要小心。” “多谢大人提醒,我会小心的。” 李德裕拱拱手,从禅椅上起身,与李怡道别:“我走了,下次见面定在何时?” “我还得尽快出塞寻找皇姊,等确定了皇姊的下落,再回来与大人共商大计。到时会有一个患羊白病的和尚到大人府上化缘,大人可要叮嘱好守门的阍人,别把人给撵了。”李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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