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沿着穿廊摸到后花园,装作夜游散心,慢慢接近后院最高大敞阔的建筑,那里不出意外就是刘从谏的燕寝之所。 此时花明月暗,四下寂静,一排灯笼幽幽照亮回廊,偶尔有身着白衣的婢女从廊中走过,面容冷漠,身姿娉婷,却听不见一点脚步声,活像裱糊的纸人。 晁灵云躲在花影里,暗中观察,忽然看见一名婢女捧着药罐从正房里走出来,将药渣哗啦一声倒在廊下,又倒扣着药罐在扶栏上磕了磕,才转身回房。 晁灵云立刻在心中判定,这间房中有个正在生病用药的人,至于此人是不是刘从谏,她还得再设法确认。 好在这间房里的病人看来是需要静养,四周没有府兵布防,晁灵云便趁着四下无人,飞快闪到窗边,戳破了窗户纸向房中窥视。 可惜房内入眼处竖着一扇屏风,挡住了晁灵云的视线,她估算了一下,又沿着回廊转到另一侧窗边,再次戳开窗户纸往里看。这一回她的视线正好能看见床头的位置,也是她运气好,一名婢女刚巧扶起了床上的病人,借着昏暗的烛光,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喘着气不停咳嗽的男人。 是刘从谏,他还活着! 晁灵云瞬间不寒而栗,冷汗爬满了脊背。 寄信人用一个弥天大谎将她骗到这里,目的是为了什么? 强烈的危机感让晁灵云不敢再逗留,她立刻转身跑下回廊,想躲进枝繁叶茂的花园里,然而此刻一排泛着寒光的矛头已经直直指向她,仿佛巨兽雪白的獠牙,随时能将她撕成碎片。 晁灵云心一沉,知道自己已经落入陷阱,却先露出一副吓坏了的神情,泫然欲泣地望着府兵哀求:“这节度府实在太大,奴婢不小心迷了路,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将军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回吧……” 手持长矛的府兵沉默着,如一排冰冷黯淡的石像。 晁灵云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紧按着帔巾下的弯刀,还没想好下一步对策,就听见背后传来刘稹尖刻的嘲讽:“娘子对伯父还真是情深义重,都等不及天亮,就偷偷跑过来探望了。” 晁灵云飞快转过身,却除了刘稹,还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 眼前一身青衣,亭亭玉立的女郎,不是吴青湘是谁? 这一路从长安到潞州,晁灵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形下与吴青湘交手,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为了报仇做到如此地步。她不是和刘从谏有仇吗?为什么不杀了刘从谏,反而与刘稹走得那么近,倒好像已经成了他的心腹? 晁灵云忍不住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吴青湘,仿佛看到了一个帮助老虎杀人的伥鬼。 此刻吴青湘也在看着晁灵云,夜色将她素白的脸染上一层阴森的幽蓝,她骄傲地笑着,慢条斯理地问:“刘府公安然无事,你很失望吧?” 晁灵云警惕地盯着吴青湘,一言不发,站在她对面的刘稹却已耐不住性子,火冒三丈道:“你就是李德裕派来的密探吧?多亏了吴娘子料事如神,让我警惕一切从长安来的人,我才没上了你这贱人的当!” 到了这一刻,晁灵云也已冷静下来。她听得出刘稹极为信任吴青湘,这时候若揭发吴青湘与刘从谏的旧仇,多半于事无补,还得被她倒打一耙。 因此晁灵云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搅浑水的办法替自己辩驳:“刘都头明鉴,奴婢与这吴青湘是旧识,在长安的时候有过不少争风吃醋的宿怨。奴婢一介女流,哪有做密探的本事?这是她故意陷害奴婢,还请刘都头明辨是非,还奴婢一个公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吴青湘冷笑了一声,直接拔出佩剑,刺向晁灵云。 她下手狠辣,招招致命,逼得晁灵云不得不亮出弯刀抵抗。然而下一刻吴青湘却抽身后退,换成府兵出击,无数矛头直接对准了晁灵云,像错落的獠牙咬合在一起,顷刻间便擒住了猎物。 晁灵云被困在长矛组成的囚笼里,动弹不得,余光感觉到吴青湘靠近了自己,紧跟着手腕一痛,弯刀已被她夺走。 “吴青湘!”晁灵云猝然发出一声怒吼,随后狠狠咬牙,看着血珠从手腕伤口滴落在地上,点点滴滴凝结于心,化作满腔仇恨。这柄弯刀对于她的意义,远远不止是一件武器,这女人犯了她的大忌,她一定要她付出代价! 吴青湘睥睨着受长矛压制,不得不跪在地上的晁灵云,掂了掂手中弯刀:“我会将这把刀送到李德裕府上,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是弃了你这颗卒子,还是对昭义镇发难?” 说罢她又将目光转向刘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都头,李德裕如今是天子重臣,他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圣心所向。今日府公不过是病了几天,他便派出密探,怀疑你们的忠心,他日若府公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朝廷就要立刻收回昭义的兵权,派他人取代刘氏的位置。常言道曲突移薪、未雨绸缪,我劝都头还是早做打算,免得满盘皆输。” 她这番深切的剖析,听得刘稹沉默不语,跪在一旁的晁灵云亦是心中大惊。 原来这就是吴青湘复仇的手段!她不是要报复一个刘从谏,而是要挑唆整个昭义镇背叛朝廷,她不单单要刘从谏一人的性命,而是要他犯下诛九族的大罪,让他身败名裂、满门俱灭,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是她,还是李大人,都只是吴青湘复仇锁链上的一环。哪怕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这人都可以不在乎。 晁灵云被吴青湘这股疯劲吓到,连忙冲刘稹高喊:“刘都头,先不论我是不是密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听信!” 刘稹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厉声喝道:“来人啊,将这女人押进大牢,我要亲自审问!” 众府兵闻声而动,将晁灵云五花大绑,押入节度府大牢。 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空气窒闷腥臭,充斥着惨叫和呻吟,与地狱实在没什么区别。晁灵云曾经下过诏狱,遭受过痛苦折磨,因此一进牢门,还没遭受刑讯,恐惧的记忆就已经占据了她的脑海,让她只能胆战心惊地蜷缩在牢房里,等待着未知的酷刑。 然而随着时间消逝,说好了亲自审问的刘稹迟迟未能出现,晁灵云只等来了一脸得意的吴青湘。 “你以为,自己为何能那么顺利地进入节度府?”隔着牢门,吴青湘轻蔑地看着晁灵云,嗤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这大意轻敌、幼稚莽撞的性子还是没变过。” “对,我是没变过,”晁灵云坐在地上,绞着手指,撇嘴冷笑,“你倒是变了不少,面对仇人都能奴颜婢膝、做小伏低。我在想你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如此能屈能伸。” 她目光中的怜悯令吴青湘瞬间恼羞成怒,咬牙切齿道:“有这个闲工夫,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还有你的那把刀,我就没打算送给李德裕,你猜猜我会送到哪里?” 晁灵云一听此言,立刻两眼紧盯着吴青湘,沉声道:“我知道你恨我。你利用刘稹对付我,又利用我对付刘从谏,一箭双雕,已是大仇得报,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吴青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脸上扬起笑容,难掩兴奋:“我要把你的弯刀,送到光王宅。” “你!”晁灵云双目圆睁,急切道,“光王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呵呵,当初我是怎么离开光王宅的,难道你们都忘了?”吴青湘的手撑在牢门上,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柱,直到被木头上的倒刺扎出血,才惊醒了似的收回手,“其实你一直都不知道,光王有多在乎你的忠诚、你的真心,而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是为李德裕而死。无论他付出多少心血,都得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的你。论真心,你永远都输给我。” “不!你太卑鄙了!”晁灵云从入狱后一直强撑着,到此刻是真的慌了,“我对他的感情,轮不到你判定,你这是污蔑,是离间!” “晁灵云,你应该知道,老天不会永远保佑你。从你心怀侥幸地来潞州,你多少要有赴死的觉悟才对。”吴青湘幽幽道,“而我,不过是帮助光王看清你的真面目罢了。什么污蔑、离间,明明是你自己露出的破绽,却要怪我不放过你吗?” 晁灵云一时词穷,怔怔地望着她,由衷感慨:“吴青湘,你真的是很厉害。这辈子我没怕过谁,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必须赢,否则就会死得很惨很惨的人。” “你现在说这句话,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吴青湘呵呵一笑,转身离去,在身影被黑暗彻底湮没前,轻轻抛下一句,“你觉得你还能赢吗?”
第249章 反间计 晁灵云在大牢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直到被狱卒押至刑房,见了刘稹,才勉强从吴青湘的阴影中回过神来。 饶是如此,她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忍不住向刘稹打听:“都头,你是怎么认识吴青湘的?她在你身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刘稹打量着晁灵云,虽然莫名其妙,还是回答了她:“她是我一个幕僚引荐的,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我如今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有她不少的功劳,你与她到底有什么过节?” 晁灵云垂下眼,无奈地苦笑:“还能有什么过节,争风吃醋罢了。” “我瞧着吴娘子清心寡欲的,不像是那种人啊,”刘稹纳闷地摸了摸下巴,瞪着晁灵云道,“吴娘子说你是李德裕的密探,这种话,可不是争风吃醋就敢信口开河的,你还不从实招来!” 他问得声色俱厉,晁灵云却像听不懂他的语气似的,兀自吃吃地笑:“都头怎么不问问我,我与她是为谁争风吃醋呢?” “这种无聊的闲事,谁会想知道!”刘稹叱了一声,转念却想到吴娘子与眼前这女人都非等闲之辈,那争风吃醋的对象又会是什么来头呢?好奇之下,他到底还是松了口,“好,你且说说,你与她究竟是为了谁争风吃醋?” “我与她争风吃醋的对象呀,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晁灵云微微一笑,娇声道,“就是都头的伯父,刘府公啊……” “简直一派胡言!”刘稹怒极反笑,“我伯父第一次见吴娘子的时候,压根就不认识她!” “就是不认识,才要争风吃醋啊,”晁灵云眉梢一挑,冷笑道,“吴青湘这个人,心计城府非常人可及,她的确有能力辅佐都头,但是这个人疯起来,也是惊世骇俗、不可理喻的。都头想不想知道当初她是如何与我争风吃醋的?若是都头想知道,我这里有证据。”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刘稹哪还能忍住好奇心:“你说。” “当初刘府公在长安,曾慕名去我宅中,我也因此名声大噪,凡事处处压她一头。就因为这个,她竟在刘府公上朝的途中行刺,试图栽赃给我。都头若是不信,可以私下向刘府公打听,吴青湘臂膀上还有当年行刺未遂留下的疤痕呢,刘府公对这件事一定有印象。”晁灵云见刘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加油添醋道,“当时我受她牵连,第一个遭到刘府公的怀疑,幸亏我臂膀上没受伤,才洗脱了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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