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今儿倒是不闷了。”萧望舒还在笑盈盈地感叹。 陈褚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嘴唇死死抿着,都快抿成了一条直线。 “小姐不要任性。” 陈褚说着,弯下腰,头一次鼓起勇气直视萧望舒的脸,认真到好像要将她艳丽的五官刻在心头。 在萧望舒的注视下,只听他接上刚才的话—— “末将在边关会担心你。” 小姐不要任性,末将在边关会担心你。 陈褚话少,向来不会说那些你侬我侬的情话,但字字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真诚,字字句句都是赤裸裸的关心和担忧。 萧望舒平视着他的眉眼,伸手从他眉眼上轻抚而过,道:“那好吧,将军早些回来,我在京师乖些等你便是。” 见她说话时认真了几分,陈褚这才扬起一抹笑,使劲点头。 萧望舒又道:“明早就出发了,今天我们去玉食斋吃吧,当我单独为将军践行。” 明日大军出动,乌泱泱一片,她只能在城门上远远目送他离京北上了。 “好。”陈褚点头应下。 —— 这个时候,秋季的粮米税赋还未完全收上来。 朝廷提前征缴粮税,发兵北上,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就连距离战场几州之遥的京师也被波及。 往日太平的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萧条。 京师街道上,出门的百姓都少了许多,沿街铺子的生意都不太景气。 陈褚和萧望舒走在街上,沿路的酒楼饭馆都没几个客人。玉食斋的生意更是惨淡,京师权贵有多少敢在这个时候出门消遣? 见萧望舒进门,田怀恩连忙上前见礼。 “小姐。” “今日开挽风间吧,菜照着上回的来。” 萧望舒以往和陈褚吃饭时都是在逐鹿包厢,今日突然开到挽风包厢去了,田怀恩惊讶过后立刻应下:“是。” 小二上前为萧望舒和陈褚引路,将她们引到挽风壹号间。 包厢内,萧望舒撑起窗户,坐在窗边向外看。 “这时候马市生意少,也没几匹好马牵出来遛,逐鹿间坐着也无趣,不如看看这人间烟火。” 萧望舒说这话的功夫里,陈褚也已经走到她身边坐下。 远处的菜市米市这个时候还照旧开着,也有百姓挎着竹篓去买东西。 “柴米油盐,生活缺不得。不管这天下是动荡还是宁和,归根结底,其实百姓不懂这局势,撑起他们的仍旧是一日两餐。” 陈褚听着她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望舒朝他笑了笑,又道:“大军此行是为守护魏国这片人间烟火不被鲜于寇军踏破,待到将军归来,便是受万众敬仰的英雄。” 陈褚看向她,想了会儿,说:“末将并不想当什么受万众敬仰的英雄。” “哦?”萧望舒嫣然一笑,又问,“那将军如何参军了,也是被强征的吗?” 陈褚摇摇头,将他那些陈年旧事讲给她听—— “我是弃婴,被养父养母捡回去抚养的。 “那时候养母多年未有所出,养父也没钱再娶,正好瞧见我被丢在田里,就把我捡回去,也算养了个儿子,图将来有人养老送终。 “他们也没读过什么书,只听村里上私塾的孩子背了句冯陈褚卫,便给我取名陈褚。 “后来,把我捡回去养了四五年之后,养母突然怀上了,给养父生了个儿子。 “家中本就贫苦,我多吃他们一口饭,他们的亲儿子就少吃一口。再加上我也大了,四五岁能够干活了,所以养父养母就让我下地种田。 “随后七八年,养母又陆陆续续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那时又正好征兵,养父养母就把我送了进去。” 说到这里,陈褚有些腼腆地挠挠后脑勺。 “我从小饭量就大,吃得比同龄孩子多,哪怕吃谷糠野菜,长得也比同龄孩子要壮,十三四岁就和成年男子一般高。 “虽然我年纪小了点,但村里人不说,征兵的人也不知道,还是把我收了。 “我进了军营之后拿到的军饷都补贴了家里,还跟着当时带我的护军学着认了几个字,在军中不愁吃穿,过得也还算好。 “之后,我在军营待了几年,在一次寇军袭击中救了陆序阳一命。 “陆序阳当时已经是宰相身边的亲信,见我武力不错,背景也干净,就把我举荐给了宰相。 “后面我立了点战功,跟着宰相一路升迁,就到了今天。 “说起来,我最开始参军,只是为了有口饭吃。” 陈褚将他在军中磨炼这些年所受的苦楚一笔带过,只和萧望舒大致讲了他的出身和这些年的经历。 但萧望舒想也知道,一个比萧扶光还小的孩子被送进军营,跟着军队奔袭各处,在战乱中能保全己身、能活下来已经极为不易。 更别说陈褚进去后还学了一身武术,认了那么多字。 想也知道他这十几年过得辛苦。 149:不冒犯(2) “那你的养父母和那些弟妹呢,就那样花着你的军饷,一分也没给你留吗?”萧望舒开口问他。 陈褚答着:“其实起初我的军饷不多,刚进军营,每个月就那三百文钱,也只够他们几人把口糊住。 “我当时想着,再怎样他们也养了我十几年,别的不说,好歹给了我个能遮雨的住处,我那点军饷给他们糊口也没事。 “后面我立了战功,宰相给我的封赏多了,他们也开始不知足起来,又是想住将军府、又是想让我给弟弟安排官职,还想把女儿往高了嫁。 “我驻守边关本就事多,也疲于应付他们,便一纸飞书让当地郡守县令替我把事处理了。 “也不知他们如何镇压的,反正我那养父母再不敢找我无止境的索求。我也清静,每月派人给他们送去十两银子,保他们衣食无忧就够了。” 战场厮杀多年,他看过太多人性。 贪心不足的人对他们再好也无用,他们的贪婪是填不满的,得到这个就想要更多。 甚至他们不记恩,只记仇。 惯成了习惯,他们就当做理所当然,一点不依便成了仇人。 升米恩,斗米仇。 想完这些,陈褚回过神来,看向他身边的萧望舒,语气略带些紧张,开口问她:“小姐可会觉得我不念恩情?” 他忘了,她对家中父母极为敬重。 也不知她听完这些,会不会觉得他下手太狠。 “恕我直言,将军,十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很多。 “若是换成我,从他们不讲情面的索取开始,从他们在我身上吸血开始,他们不仅享受不到现在这每月十两银子的开销,还会把以前吞了我的都给我吐出来!” 萧望舒现在看陈褚,就好像看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大狗,瑟缩在旁人屋檐下躲雨。 仅借个屋檐躲雨,就替那家干了十年农活。 那十年干的农活若是换成工钱,恐怕都不止他吃下去的那些糟糠野菜。 这还不算,还要算上他从军之后寄回去的那些军饷、以及他升迁之后被索要去的东西。 那十几年遮雨的茅草屋檐,真贵啊! 若是那家不曾想在他身上索取太多,只求把他养大、让他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么,养育之恩大于天,陈褚将人接到京师将军府来住都是理所应当。 可偏偏那家只想在他身上吸血,吸完他的血,然后去养后面生的两儿两女。 如此利用,还谈何恩情? 或许是看出萧望舒动了怒气,陈褚有些看愣住了。 她……似乎、极少动怒。 反正自他回京以来,从未见过她真正动怒。 她步步都是精心将他人算计得明明白白,自然也步步都走得从容,不曾真动过肝火。 “小姐息怒。”陈褚不知如何宽慰她,壮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袖口。 萧望舒看向他,情绪也收敛许多,先提醒他—— “丑话说在前头,将军,若是我进了将军府,他们在下面州郡有半点不老实的举动,碍了我的眼,还请将军站在自己夫人这边。” 一句自己夫人,听得陈褚胸腔里那颗心脏狂跳。 “这是自然。” 她愿意住进将军府都是他几生修来的福气,他怎么还敢让人去惹她不开心、碍她的眼? 若她做了将军府的夫人,他想,他往后应该都不会常宿军营了。 哪怕连夜打马赶回去,他也要陪在她身边,不能叫她一个人在将军府里孤单难过。 萧望舒还不知道陈褚已经想到了多么远,此刻得到陈褚肯定的答复,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 这时候,几名小二也端菜上来。 饭菜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进鼻子里,勾人肠胃。 “趁热吃吧,下次再吃就不知道是几月之后的事了。”萧望舒起身走到桌边。 走时,她只感觉袖子有些重,瞟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直到她们两人在桌边坐下,要腾出手拿碗筷的时候,陈褚这才反应过来,他拉她的袖子拉了一路,拉着从窗边走到桌边。 “末将冒犯!”陈褚脸上有些烫,匆忙松手。 萧望舒拿起筷子,朱唇微微勾起,睨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烩肉片,道—— “将军言重了,不冒犯。” 陈褚对她极为尊重,尊重到了有些憨傻的地步,确实可爱。 听到萧望舒的话,陈褚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饭,想了好久不知道要回她什么,最后咽下嘴里的饭,回她一句:“谢小姐。” 萧望舒轻笑一声,把他爱吃的菜往他那边推了点,然后自己端起碗开始吃。 她从未想过,男子青涩,竟能青涩至此。 …… 翌日清晨。 祭天祭地祭祖,三祭之后,萧鸿上台接下皇帝亲笔书写的出师诏书。 北伐将士随萧鸿满饮一碗出师酒,摔碗立誓,不击退鲜于寇军绝不返程。 萧鸿翻身上马,主帅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房沁儿带着萧望舒,母女二人随帝后一起登上城门相送,目送大军离开她们的视野。 —— 此刻,出城之后。 萧鸿骑在马上,打开皇帝的出师诏书一看,嗤笑一声。 “陈褚!” 听到萧鸿喊他,陈褚双腿一夹马腹,身下战马加速几步,上前询问萧鸿:“相爷有何吩咐?” 萧鸿开口吩咐:“你去截杀刚才皇帝派去拓跋部落的信使。” “是!”陈褚领命,策马离开。 看着陈褚的背影,军师谭暄风打马上前,询问萧鸿:“相爷,皇帝亲自下的诏书,还指明让拓跋部落出兵十万随军北上,是不是受外人挑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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