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膳食要比山野间的晚膳丰盛不少,也大不相似,可在睨见鹤一端着盘入内的蓦然间,沈聿白想起了这几日居住于山野中的傍晚,他与秦桢在破落桌案前用着清粥。 彼时的秦桢眼前一片漆黑,是他端着吃食一口一口喂给她,也没有错过她双颊间漫起的粉嫩余晖,可沈聿白很清楚,这是失去记忆的秦桢,待她记忆回笼之后,这一幕也会随之消失。 那时候的沈聿白,只希望时辰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静静地享受着与她共用晚膳的时光。 而如今,菜肴丰盛了,也只剩下他了。 沈聿白收回视线看向院中西南角,透过层层墙垣遥望着相隔甚远的鹤园,问:“她用了吗?” 鹤一和逸烽对视了眼,懂了这个‘她’指的是谁,道:“适才厨房送来晚膳时属下多问了一嘴,今夜桥姑娘留在鹤园用膳,半个时辰前闻夕等人就已经端着晚膳回院中了。” 沈希桥若是在,想来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宣晖园很大,也只剩下了冷清。 沈聿白看了须臾方才敛下心中涌起的怅然若失,走出宣晖园。 鹤园一角。 送走沈希桥后,热闹多时的院落倏然静了下来。 行在院中消食的秦桢这才得以有机会好好地打量鹤园的光景,乍一看和自己居住三年之久的小院相似,实际上观看多时还是能够看出是鹤园之景。 沈希桥离去之前也感叹了句,不曾想这么多年,鹤园依旧与年少时相似。 秦桢才骤然明白过来,不是鹤园与小院相似,而是这么些年,她亲手打磨出来的小院,与记忆中的鹤园一模一样。 三载来,她不仅封存了对沈聿白的喜欢,也将这座刻有他记忆的院落尘封心底,打磨小院时却不自觉地将其打造成鹤园的翻版。 送着沈希桥出府归来的闻夕入院,瞧见站在树梢八角灯笼下的姑娘,眸光定定地落在流水小径边的随风摇曳花苞上,上前回禀打探道的消息。 “姑娘,世子今日被拦在鹤园外,是国公爷下的令。” 秦桢绞着手帕的动作停了半瞬,抬了抬眼看向闻夕,不明所以地问:“姨夫下的命令?” “嗯。”闻夕颔首,心中也觉得奇怪,要说是拦住外人还情有可原,拦住世子又是有何用意,“莫不是他们听错了?” 思忖半响,秦桢忽而想起一件事。 姨母在询问她能否回国公府时与她的对话。 -你若是不想见聿白,我会命人拦住他,不会让你们见面的。 而她的回答是,好。 思及此,秦桢扑哧一笑。 被她明媚笑意弄得不解的闻夕眨了眨眼眸,想要追问又觉得姑娘似乎有哪儿变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变在何处,就好像眉眼间的深沉淡了些许,逐渐被明艳笑意所取缔,心情要比多日前灿烂上不少。 想到这点的闻夕愈发地觉得难懂。 “闻夕,陪我走走吧。” 姑娘的话打断了闻夕的思绪,颔了颔首扶上她的手腕,道:“鹤园这些年都有人照看着,院中的花朵好似都要比多年前茂盛。” “小院与这儿,也很相像。” 经她这么提醒,闻夕方才意识到这件事,又眨了眨眼眸。 秦桢顺着鹅卵石径路踏上走廊,檐下烛火随风垂落在她的身上,墙垣上倒影着欣长的影子,不紧不慢地朝着鹤园门口掠去。 鹤园外的光景与鹤园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院内院外的烛火通明,种植于泥土之中的花团都能看清瓣上的蜜粉,不同的是鹤园外很静,静得只有微风吹响树叶的沙沙声,树影婆娑。 沈聿白一袭玄衣立于树影后,八角灯笼烛火随风飘荡,烛光深浅不一地掠过他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树梢下,眸光凝着鹤园的方向,她走出之时,清晰地看到略着温润的眼眸中荡起光芒。 没走出鹤园几步,他就迎了上来。 守在门口的侍卫相视几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收到的命令只说不让世子入鹤园,也没人跟他们说不让世子和桢姑娘相见,他们这是该拦好还是不拦好,不等他们思索明白,眨眼间就瞧不见桢姑娘的身影,再抬眸望去时她已经走上了廊亭。 廊亭桌案上摆放着一盏小灯笼,随处可见的月季花将有凋零之姿,想来不过几日之后就会被下人撬起挪去他处种植,等过了即将来临的冬日迎来春日时,它们才会被种回这儿等待绽放。 除去三载前她的生辰。 那日是个寒冬,而廊亭下也摆满了工匠着意催养而生的月季花。 欣长影子随着来人的步伐不疾不徐地将她罩入黑幕中,秦桢微掀眼皮看向来人,瞥了眼他掩藏在衣裳深处的手臂,道:“午后小桥去寻你,没有寻到。” “嗯。”沈聿白拉开靠椅坐下,拎过闻夕端来的茶壶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如实道:“去了趟大理寺,离开大理寺后又进了趟宫。” 秦桢睨了道他递来的茶盏,清澈见底的清泉甘露映出她悄然皱起的眼眸,以及闪瞬即逝的不解。 “大理寺何时不能去,为何要今日去。” “我去看了眼苏霄。” 一柔一沉的嗓音同时响起,如同徐徐升起的清泉雾气,萦萦交织缠绕上空。 听到苏霄的名字,秦桢神色未变地点了点头,她双手握着茶盏,掌心中的热气漫过肌肤递入心间,许久都没有听到沈聿白开口,眸光从茶盏中扬起看向他,“为何要今日赶去大理寺。”
第82章 不论如何,对于秦桢而言,苏霄只是个小人,他的后路已然被摆在眼前,与她往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而沈聿白…… 是眼前人,也是救下她一命的人。 弥漫在沈聿白身侧的危险多是他们成婚后的三载,三载间秦桢甚少能够接触到他的生活,偶尔听闻他受伤想要去看看究竟时,他也多是负伤居于大理寺中,伤势恢复后方才回国公府。 彼时的秦桢,也寻不到借口前去书房看他。 而今日无功而返的沈希桥回到鹤园,也与她提及了胡大夫寻不到沈聿白身影的事情。 “视线恢复的那一瞬间起,我就不信你身上的伤对你而言只是小伤,只是你不愿意多说我也如你的愿不去多问,可你的伤是因我而起,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淡然处之。” “或许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三岁小孩,亦或是可以忽悠过去的人,但……” “我没有当你是三岁小孩,也没有想着忽悠你。”沈聿白覆在茶盏上的指节不断收紧,深邃不可测的眼眸中闪过难以见到的慌乱。 略显紧绷的嗓音萦绕于廊亭中,秦桢瞧见他神色间的慌乱,静默须臾,‘嗯’了声,“你只是不曾和我说过实话而已。” 闻言,沈聿白垂在桌上的指尖动了动,凝望着眸色淡然的眼前人,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刚刚重遇的时候,那时的秦桢也是如此沉静地看着他,不论他做什么。 沈聿白心中掠过一丝捕捉不住的失去之意,垂着眼眸沉默半响,沉声道:“是不想你担心。” 他知道,秦桢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心善且容易心软之人。 而他手中的伤也是因她而起,但凡他表现出伤口引起的难捱,秦桢都会毫不迟疑地飞奔而来,循环往复之下,只需稍稍利用她的心软和善心便可以将她拉回身边。 沈聿白不想这样,不想利用她的心软无病呻吟。 “我很自私,自私地希望你这份担心是源于喜欢,而不是觉得我为你受了伤后你必须要补偿我弥补我,对于我曾给予过你的伤害相比,这不过是微不可见的伤口。” 秦桢静静地听着,神色与适才无异,心中却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浪花,接连不断地席卷跳跃的心房,蓦然响起的清脆铃铛声唤醒了她的思绪。 她侧眸睨着系挂在树梢上的铃铛,它下边系着绸缎编织而成的福字,与它相似的铃铛,宣晖园也有一个。 这个福字的编法,是秦桢来国公府的第二年除夕前从田嬷嬷那儿学来的,她将其中一个给了府中待自己如亲兄妹的沈聿白,那时她还不懂喜欢是什么,只知道他对自己很好。 好到她偶尔无端地会想,沈聿白要是她的亲哥哥就好了。 后来,这个想法就没有了。 秦桢开始庆幸沈聿白不是她的亲哥哥,她对他动了心。 福字赠予沈聿白时,他亲手挂在了宣晖园的门匾前,对她说要让所有经过宣晖园的人都看到她的手艺,这一挂就是挂了四五年。 后来她入了宣晖园,福字也不知所踪。 沈聿白也看到了摇曳铃铛下的福字,眼前闪过小丫头一眨一眨的眼眸,又想要给他又怕他不收下的模样,嘴角扬起,“你送我的福字,在书房。” “嗯?”秦桢眼皮子轻跳,藏在心中多时的疑惑倏而被人解惑,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沈聿白余光瞥见她怔愣的表情,侧眸凝视半响,挑眉问:“若是不信,去书房看看?” 秦桢没有拒绝。 宣晖园书房深处的灯火要比国公府任何地方来得明亮,短短的十几步路的径路上就挂着三盏灯笼,悠长阶梯边缘也垂挂着十多盏烛火,要比三载前来得耀眼。 秦桢也有多年没有踏进过沈聿白的书房,上一次还是与他言说子嗣的时候,她也不知哪里涌起的鼓气闯入书院中,静静坐在那儿与他协商着子嗣一事,不过要是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去做。 思及此,她偏头睨了眼入了书院后就微皱眉心的沈聿白,显然,他也想起了那件事。 沈聿白上前推开书房门扉,本该灯火通明的书房内仅存有一盏烛火,独自照射着偌大的书屋。 还未踏入,秦桢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萧瑟。 沈聿白去取福字时,她就坐在宽木桌案前,眸光寸寸掠过四下。 书房被收拾的尤为整洁,桌案上也只摆有笔墨,多年前摆在书案上的卷宗和册子不知所踪,隔间还摆着生活起居用具,可看上去像是许久都没有人动过,显得异常的孤寂。 秦桢指腹掠过桌案,点点绵密灰尘漫上指腹,她抬手微微摩挲着指腹中的灰烬,问道:“你如今,不住在这儿吗?” 捧着匣盒出来的沈聿白‘嗯’了声,顺手把书案上的烛火带了过来放在桌案正中央,“现在住在主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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