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在书房外的逸烽远远地瞧见了这一幕,忙地跟了上来,借着皎洁月光他方才看清自家大人凌厉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挑眸睨了眼身后的鹤一。 接收到他夹杂疑惑眸色的鹤一微微摇头。 见状,逸烽霎时间明白了。 是和桢姑娘相关的。 他们日夜跟在沈聿白身边,深知这些个时日中唯一能够牵动自家大人神思的,也就只有秦桢了,不过逸烽今日回府是要要事在身,随即跟上沈聿白的步伐,低低道:“大人,叶晟辉秘密入京了。” 叶煦的事情在京中已然是翻了天的姿态,与他平日中有干系的世家子弟多是翻脸不认人,大理寺前去问询之时,恨不得将自己与叶煦之间的关系往最坏的地方说。 和他交好的世家身后多是百来口人,他们断不可能因为被皇帝亲自下令通缉的人言语,也不会为他出头分毫,他们要做的是如何在这件事中保全自身,以此来保全身后的百来口人。 远在徽州的叶家也已经被把控住。 沈聿白去时,着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叶晟辉,叶煦就在京中,他定然会寻机会进京,只是没想到他的脚程这么快,“派人跟着就行。” “已经着人跟上了。”逸烽道。 跟在斜后方的他抬头扫了眼沈聿白的神色,思忖该如何继续言语时,神思仅仅是飘忽了刹那,卧阁的门就被合上了,留下他和鹤一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六载前,沈聿白与秦桢成了亲。 独居多年的宣晖园搬入了另一人,而翌日他也随之搬出了主卧,住入了书房,她离开之后,他不曾踏入过这儿须臾,就是眼神都甚少往这边落。 卧阁中点着三四道烛火,昏暗的灯火盈盈缀于屋中。 沈聿白回过身。 卧中或陌生或熟悉的事物倏地袭来,一寸不落地刻入他的眼眸深处,虚握着门把手的手心无意识地收紧,步伐犹如千金重,许久才超前走了半步。 主卧中存有他和秦桢的记忆不多,有大婚那夜的光景,也有两个除夕夜的守岁时节,再是那年她发了高热的场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吹散灰尘扬起的光景。 可沈聿白却忍不住想,多年前秦桢是否会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捻着糕点翻阅书册,听闻院中响起他的嗓音时,会否雀跃地抬起头越过窗棂望去。 而那时的他微微侧眸,是否就能够看到她盈溢着欢喜的眼眸。 初初那年,秦桢日日都会遣人来书房院外等着他,问他是否要用晚膳,他偶尔望去时,也能够看清她端坐在桌案前的身影,那时的她也还未用晚膳,只是期待着他会回来。 眸光每掠过主卧中的一处,沈聿白的呼吸就沉了一分。 落在妆镜桌案上的香囊映入眼帘时,稍显熟悉的交颈鸳鸯花纹让他怔了下,那是大婚那夜乔氏亲手剪下装入香囊中的发缕,这个香囊一直以来都是秦桢收着的,她也不要了。 也是,留着徒增烦恼吗? 沈聿白垂眸低低地笑了声,拾起香囊拉开妆镜屉子,折叠整齐的信件露出,册子上的字迹娟丽飘逸,不是秦桢的字迹,也不是小舟的字迹,然而甚是眼熟。 他摊开册子,眸光下移。 睨见落款上的名字,沈聿白指尖抖了下。 落的是章玥,而不是封号。 这是一道邀请柬,柬上没有落有秦桢的名字,也没有落有其他人的名字,柬中的意思简明扼要,着邀请他出席一年后举行的盛筵,盼他携带作品而至。 是四年前的邀请柬。 沈聿白若有所思地掠着上头的字眼,深邃如潭的眸子漾起波澜。 邀请柬倏地被合上,沉闷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卧阁中,他步伐极快,推开主卧的门走出去。 守在门外的大眼瞪小眼的两人被顿然而过的人影惊得瞪起瞳孔,相视一眼后也随着他往偏院走,偏院要比主要还要空凉,这儿别说秦桢不在,就是在时也是无人居住,只是用作宣晖园的库房,以及存放她的玉石。 沈聿白忽而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事情。 他原以为,秦桢和长公主相识是因为叶煦的介绍,由此长公主才会在叶煦出事之后将她带去公主府,忽略了他到时摆在院中的块块玉石。 自和叶晟辉的事情后,长公主这些年深居简出,唯独和那些个才华横溢的工匠有私交,往来于公主府的人也多是各路玉雕工匠们,有本就居住于京中的,也有远道而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以及如今秦桢所居院落巷子角落处的水凳,也分明就是用来雕玉的。 ‘姑娘的意思是,祁洲为何就不能是位女子。’ 半个多时辰前,鹤一在他耳边的低语倏地再次扬起,漾动的嗓音落下,不轻不重地砸在沈聿白绷起青筋的手背上,他推开了偏院里间的门。 漫天的尘埃蜂拥而至,狭小的烟尘飞舞过鼻尖,沈聿白伸手扇了扇,取来打石器,费了好一会儿才点燃了微潮的烛火。 时亮时暗的烛火摇曳着,划破偏院中的黑暗。 博古架上落着或大或小的玉石,右手边的桌案上,还有钻子无意落在案上映出的痕迹,沈聿白走过去,拉开案下的屉子,一沓收拢起来的宣纸伴随微风扬起须臾,又落下归于原位。 落在最上头的宣纸落着的,显然就是他手中雀坠的模样。 上下左右,雀坠的每一面她都画了出来。 沈聿白一张一张地翻过,眼眸深处的浅笑漫上,仿佛能够看到她趴在桌案上,一点一点思索勾勒着草图的模样,又再将画册中的光景打磨成玉雕。 翻到最后一张时,他愣了下。 偌大的宣纸上,被人用朱色墨渍画了个大大的叉。 振翅跃起的仙鹤仰起长颈,弥漫于它身侧的云彩飘荡着,雾气也随之摇曳。 画册的最下方,落着熟悉的字迹。 -玉石被送给别人了,他不要了。 -他说玉石不过是没有情感寄托之物而已,他说得不对。 -他只是不想要我送的东西而已,仅此而已。 怔愣的眼眸狠狠地颤了下,沈聿白攥着宣纸的手微微收拢,欣长身影一动,踉跄了下,难以置信地盯着宣纸底下的三句话语,来来回回地看着,宛若不曾识字那般。 喉间忽而涌起莫名的锈味,润湿了他干涩无垠的喉骨。 宣纸被攥得作响,沈聿白蓦然回过神来,睨着将将被攥成团的宣纸,他敛慢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拂去宣纸上的褶皱。 听闻响声的鹤一和逸烽两人入了偏院,看着神色不大对劲的沈聿白,没有他的吩咐又不能上前半步,只能就这么站着,逸烽看了半响,灵光没有点悟半分在情.事上的他忽而明白过来,如今桢姑娘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逸烽思及此,心知不能够再拖下去,垂下头硬着头皮道:“方大人明日清晨欲要前往桢姑娘院中。” 闻言,沈聿白拂着宣纸的手沉沉地落在案上,抬眼看去。 顶着自家大人如炬的目光逸烽额间冒着冷汗,咽了咽口继续道:“方大人的意思是,姑娘和叶煦关系匪浅定然知晓其中的内情,其他人和叶煦不过是泛泛之交,姑娘是叶煦心仪之人,知晓的事情定会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沈聿白淡薄的眸中渐渐泛上冷意,四下萦绕着冷厉且不容置喙的气息。 “方儒勖。” 方儒勖乃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执管刑事之人,叶煦一事和他半分干系都没有,而是大理寺左卿宋明晖掌管之事,断不可能给到其他人插手。 而宋明晖那儿,逸烽早早地就带着沈聿白的手信过去,和他打过了招呼。 如今方儒勖欲要前往秦桢院中擒人的事情既然流出,只能说明宋明晖那儿抵不住他的话语,着意送出消息给到自家大人。 “田大人表示他已年老,已经递了帖子给到圣上,不日就会卸任大理寺卿一职告老还乡,是以叶煦的事情他也就不再插手,交由宋大人和方大人操持即可。” 沈聿白尚任大理寺少卿一职时,田大人就是大理寺卿,那时田大人也是着意放权于自己,如今也和那时一般,若是底下的人是清廉之官遇到如此上司乃是平步青云之路,若是下属是心怀鬼胎之人,自然也是一样。 夜深人静之时,大理寺灯火通明。 守在门口的侍卫打着哈欠眼皮子一上一下地打着架,静谧深夜忽而响起马蹄声时,他倏地清醒了过来,睨见甩开缰绳跃身下马的人影,他下意识地抽出剑刃。 来人踏着雾气而来,斜长烛火倾洒至他清隽的侧脸时,侍卫慌忙将剑刃插了回去,挺直了腰板儿看向他,徐徐压来的凛冽威严要比多年前更甚。 侍卫拱手:“大人。” “方大人和宋大人在何处。”跟着前来的鹤一问。 “两位大人都在自己的公院中。”侍卫忙道。 目送着沈聿白离去的背影,侍卫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两位大人迟迟没有归家,原来是在等沈大人前来。 接到风声的宋明晖已经等候在公堂外,沈聿白尚在门外时他就已经起身朝着门口来,见到沈聿白后,他拱了拱手,“沈大人。” 沈聿白微微侧头,视线落在西侧殿,“叫方儒勖来见我。” 鹤一应了声是,熟门熟路地往大理寺少卿公院走去。 宋明晖跟随着沈聿白往公堂走。 沈聿白面色平静,“明日搜府擒人的侍卫都下了消息没有。” 他嗓音很淡,淡到宋明晖以为他说的擒人是擒的其他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试探性道:“已经下了消息,明日清晨于院中集合,再一同前去秦姑娘院中。” 沈聿白浅笑了声,“很好。” 凛冽话语夹杂着笑意,缠得宋明晖倏时头皮发麻。 从大理寺前往秦桢的院落,可横跨整座京城,届时势必引起京中百姓的注目,浩浩荡荡地陪同而去,到了那时,方儒勖也有了擒人的由头,不过是百姓众怒难敌,势要缉拿归案。 朝中都说沈聿白喜怒不形于色,与他共事多年的朝中大臣们也只是去揣度他的心思,七八年过去了,也逐渐揣度出了些门道,他若是神色淡然时就说明这件事可大可小,可若是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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