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焦急地抱起母亲,慌乱中,忽听到墙外马蹄声紧逼而来,接着,哭叫声、咒骂声、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本能地抱紧母亲左奔右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母亲!保护这个失去了丈夫和孩子、从小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婶母。 他一口气逃到药师阁巷,喘息着回头一顾,却悚然惊觉妻子已不在身后。他肝胆俱裂,抱着母亲发疯般地寻找妻子,酪巷、染巷、太师殿巷、北禅院巷、裴公裕巷、张德安巷……那些熟悉的巷陌,是他们曾携手走过的岁月静好,可今天,哪里都没有她。他的心不断往下沉,沉入丰州城暗无天日的血光里,最终因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街上。 “斜烈!斜烈!”醒时夜色已深,凄凉的冷月无力地照了他一脸,裴满氏焦急地摇着他的手,“锦书呢?锦书哪去了?” 泪意涌上眼眶,他强压下目中酸热,勉力爬起来,咬牙道:“我去寻她!”定睛四顾,街陌上尸山血海,暗夜中如同鬼域,想来蒙军将昏死街边的母亲和自己当成了死尸,这才侥幸捡回性命。 安葬妻子的时候,他肝肠寸断,恨不能随她一同入土,回首见衰弱伶仃的老母哭得哀哀欲绝,又只得强打精神,与她相依为命。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年余,皇帝迁都汴梁,将黄河以北大片国土弃之不顾,更遑论收复丰州。幸存的丰州百姓们日益绝望,他也终于理解了金国汉人南望王师、泪浸胡尘的悲哀,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不再仇恨宋人了,哪怕父亲战死在阶州嘉陵江边。 许是否极泰来,有一天,失踪一年多的弟弟突然回到家中,不但平安无恙,还长高了许多,年轻的脸庞稚气大减,出落得与亡父更加相像。劫后重逢的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弟弟回过神,四下打量,疑惑地问他:“嫂嫂呢?” 他一怔,旋即有滚烫的液滴,不受控制地自目中落下来。 - 天边慢慢透出清晖,枕畔空余一片冰凉,完颜鼎沉默地枯卧榻上,任记忆与现实时空交错,似幻似真,以至于看到弟弟端着药盏走来时,他犹自沉浸在旧时光里,含笑道:“陈和尚,你嫂嫂说,她家小妹与你年貌相当,还很聪慧呢。” 完颜彝一愣,上前担忧地试了试他的额温,“大哥,你怎么啦?” 完颜鼎被这动作骤然拉回现实,回过神微笑道:“没事,我刚做梦,梦到锦书了……” 完颜彝心下叹息,不知该如何安慰开解,只关切地握住兄长一条臂膀,却听他又继续道:“还梦见了父亲、母亲……父亲升作承信校尉,带我一同拜见武肃公,公爷拉我起来,笑着说:‘乞哥,这孩子真好,我见了他便想起我家阿海,你家还有一个小子是不是?也带来给我瞧瞧!’……回到家,母亲做了许多菜,我把公爷赠我的匕首给她看,你跑过来‘哥哥,哥哥’地叫……”他微笑着看向完颜彝,见小弟的脸上也渐染风霜,不复从前稚嫩的模样,感叹道:“一眨眼,你都三十了……父亲、母亲、锦书,他们都不在了……” 完颜彝心里渐感不祥,紧紧握住他手臂,沉声道:“大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现在病着,不要多思。” 完颜鼎点点头,接过药盏,爱怜地拍了拍弟弟肩头,笑道:“你不得闲暇,这些事让其他人去做吧。” 完颜彝笑道:“先生教我煮粥焚须……”说到半截,突然想起李勣“虽欲数进粥,尚几何”的话语甚是不吉,忙截住了话头。 他二人正说话,外头亲兵来报,昨夜雨雹砸坏了城中土墼民居,县丞差人来求援。完颜彝闻讯,立即起身去见来使,过了一刻,又回来禀兄长,欲带王渥与元好问同去城中查看,待探明情况后再带兵入城,完颜鼎自无不允。 - 三人一路疾驰至城下,只见城墙尚属完好,只有箭楼被砸坏少许,镇防军士卒已前来修补。再入城一看,民居畜棚损者过半,县学檐瓦窗牗亦被砸破,县尉正带了衙吏四处查勘。完颜彝查看清楚后,请王渥与元好问去县衙接洽,自己则出城点兵,离营之前,先与士卒约法三章:一不许取受财物,二不许滋扰妇女,三不许喧哗吵闹,违令者军法处置。军队入城后,果然风纪肃清,人人循规蹈矩,举动有程,不闻一点嬉笑咒骂之声。 到了傍晚,城中碎砖瓦已被清理干净,棚户檐牗也基本修缮妥当,完颜彝三人再次检查城中情形。路过桃源里时,忽听头上吱呀一声,元好问抬头一看,只见霓旌从窗后露出半张小脸,冲自己甜甜一笑,在她身侧的窗扇暗影里,模糊有个细挑人影,待要辨看却又看不真切。元好问一喜,轻轻拉了拉完颜彝衣袖,示意他往上瞧,岂料完颜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依旧目不斜视地前行,元好问老大没趣,自向霓旌点头示意。 三人走到街口,又见前头小巷里围着一堆兵士,时不时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喝,百姓们倚在门前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完颜彝面色一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众士卒闻声立刻散开,露出被围在中心的两人来。 只见他二人俱着军服,正扭缠在一处拳打脚踢,其中一人面皮焦黄,身材粗短,年约四十余岁,另一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板略显单薄,还未完全长成。二人面上皆挂了彩,身上衣衫也被扯破,此刻见完颜彝满脸肃杀地峙立在旁,均是一惊,不约而同收手分开。 完颜彝冷道:“你二人姓甚名谁,所任何职,为何殴斗,在此与我讲明了。”那中年军汉气喘吁吁地恨声道:“小畜生……”王渥一声断喝:“住嘴!将军面前,岂容你出言无状!”完颜彝面沉如水,侧首对那少年道:“你先说。” 少年脸上有恨色与惧色一闪而过,虚张声势地摆出一副凶态,高声道:“小人李太和,方城的屯驻军,没有职阶。葛宜翁欺我年少,将自己的活计全推给我……”话未说完,那唤作葛宜翁的军士已大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只帮我搭了把手,怎么就成全推给你了?!”完颜彝肃然道:“你方才言语无状,王经历已提醒过,现下我再提醒你一次,若胆敢再犯,我便一并依军法处置。”说罢,又示意李太和继续。少年声气略平静了些,故作老成地皱眉道:“我原本不认得他,今日他说自己身子笨重,叫我替他修箭楼,他来帮我运砖石,谁知我修好箭楼他又翻脸不认人,反说我诓人。我没法子,只得自己去运,才走到街口,就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往窑子里探头探脑。我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动起手来。”此言一出,葛宜翁脸上顿时挂不住,待要叫嚷又被完颜彝气势所慑,只得用一双三白眼死死瞪着李少和。 完颜彝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又让葛宜翁陈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述事情经过。葛宜翁眼白一翻,大叫冤枉:“小人是方城镇防军中人。今日才认得这小……东西,他说帮我修箭楼,我还以为他是好心,谁知是诓我去运砖石的。将军,这小东西鬼得很,您万不可信他!” 完颜彝听罢,问:“你们都说完了?可还有什么补充?”葛李二人俱摇头。完颜彝便命士卒速去领今日修箭楼的镇防军士兵来此,眼见那士卒飞一般跑去了,又对葛李及围观众人正色道:“今日在场之人,连我在内,都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官军,为国家奋勇杀敌是本分,为百姓分忧分劳也是本分,同袍之间守望相助更是本分。你们将来上了战场,刀山血海里也这样推诿殴斗,岂不是要连累三军?”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如今蒙古步步紧逼,国家山河破碎,百姓们典儿卖女供着偌大的军费开销,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国,荡寇杀敌,却为这区区份内小事与同袍手足相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说出来,就不觉得羞愧吗?”他本就甚有威望,这番话又入情入理,听得众人神色渐渐肃穆起来,葛宜翁垂目不语,李太和也低头沉默。 此时,修缮箭楼镇防军士兵也被带到,完颜彝指着葛李二人问:“今日修箭楼的是谁?”那几个士兵为他素日声威所慑,不敢撒谎,均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颔首,又问围观众兵士:“运砖石的是谁?”众人亦指李太和道:“是他。”完颜彝又向元好问道:“有劳元相公去桃源里问一问,今日可有人纠缠窥视?”元好问领命而去,未几,回来道:“问了鸨母,今日并无军中人去过。”葛宜翁神色顿时松弛,李太和急得跳脚,大叫道:“怎么没有?她撒谎!”完颜彝与王渥对视一眼,王渥低声悄道:“这老鸨不愿惹事,也是给咱们留脸面……”完颜彝点点头,神色却十分坚毅:“今日之事,须得查问清楚了,既不可冤屈,也不能纵容。有劳元相公,再去问问其他人。”元好问见他不肯息事宁人,只得再回桃源里询问。 过了片刻,他匆匆带回两人,为首之人莲步姗姗、纤腰如束,一袭雪青色纱衫更衬得身姿细挑,正是从前那出言不逊的美人;在她身后,鸨母如临大敌,亦步亦趋,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皱眉悄悄扯了扯那美人的衣袖。那美人恍如未觉,径直走到完颜彝近前,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唤道:“将军。”
第31章 短衣匹马(五)桑槐 完颜彝亦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道:“劳驾姑娘认一认,在场之人今日可曾去过贵地?”那美人缓移螓首,慢抬柳眉,清亮的目光渐次扫过众士卒,扫到葛宜翁时,葛宜翁立刻扭头垂眼,不愿与她对视。美人红菱唇角微微勾出一痕冷笑,回头转顾完颜彝,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大有嘲讽之意,完颜彝却视若不见,追问道:“有没有?”美人似带挑衅地注视他,微笑道:“有。”鸨母大急,怒喝道:“云舟!胡说什么!”完颜彝不理会她,继续道:“请姑娘指认。”鸨母见那美人轻抬素手便要指人,再顾不得许多,扬手劈面就是一巴掌,狠狠骂道:“小贱人,谁许你胡说八道!” 这一下变生仓猝,完颜彝也吃了一惊,未及思索,人已挡在云舟身前,怒道:“是我要问她,你打她做甚?!”鸨母瞬间换了一副面孔,赔笑道:“教训个丫头,叫将军见笑了。这小贱人向来不老实,您别信她的话。”说罢就要去拉云舟。完颜彝忙挡开她的手,回头看云舟时,见她白玉似的左颊上已然浮起四道红痕,一时倒踌躇起来,没有再穷根究底地追问。 云舟却面不改色,微微仰首凝视完颜彝双目,见他神色犹豫,心下顿时明白,手指葛宜翁道:“此人今日来过我家,说是奉命来修缮屋檐窗户,我妈妈已说了不必,他却执意要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还拉着我妹妹不肯放。适才元相公来询问,我妈妈怕他记恨报复,更怕有损将军治下之威名,故而不敢实言相告。” 完颜彝目露敬色,颔首道:“好。”转身向鸨母及众人道:“今后若有方城军中人寻衅滋事,只管来找我、找王经历,只要查问明白了,无论是谁,一律依军法处置,决不轻饶。”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至于治军之名,若这名声是靠隐瞒遮掩得来的,要它何用?”鸨母有些尴尬,讪讪笑着附和奉承了几句,完颜彝并不理会,向众人正色道:“此事已然明了,李太和所言属实。请问王经历,葛宜翁阵前推诿、衅事斗殴、滋扰百姓,该当何罪?”王渥轻捻长髯,沉吟道:“阵前推诿本是死罪,只是今日毕竟不是沙场征战,不能以临阵脱逃论罪……加上衅事斗殴、滋扰百姓,数罪并罚,该当四十棍。”话音未落,葛宜翁跳起来大叫道:“岂有此理!她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又不是良家妇女,这也算是滋扰百姓?!若是大家都不去‘滋扰’她,她岂不要饿死?!”完颜彝听这话语不堪,下意识地看了云舟一眼,见她玉容惨淡,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立在人前,心中愈发愧疚,怒道:“你若在休沐日带了银子去,自然算作客人;可今日你推诿差使,又借着办差的名头去纠缠窥视,那便是滋扰。”说罢,便传令士卒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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