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彝一颤,抱过徽儿喜道:“她……在哪里?!”徽儿眨眨眼笑道:“在园子里赏花,我娘也在。姑姑说,一定是爹爹使坏,不让伯伯赏花,叫我来带您去。”承麟闻言,抚掌大笑,拍案道:“这鬼丫头,明明是我派人去接了她来,她倒过河就拆桥!徽儿,咱们也去园子里,你伯伯赏他的花,咱们赏咱们的!” - 时值芳春,园中碧草如茵,繁花似锦,蜂蝶飞绕,流泉激鸣,纵有无限丹青手,也画不出这一幅撩人的艳阳春。 完颜彝想起上次进园,与长公主冰释前嫌、倾尽肺腑的情景,步履间不自觉地加快,一改多年目不斜视的习惯,左右张望着寻找她。忽然眼前一晃,漫天匝地的春光中盈盈走出一个韶华少女,分花拂柳,婷婷嫋嫋,边走边笑吟道:“‘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念到最后一句时,恰好走到他跟前,顺着“又报平安”四字姌姌敛衽下拜。完颜彝忙长揖答礼,嘴角绷不住地弯起,柔声低唤:“长主!”然后又向杜蓁行礼。 承麟笑道:“‘定远西还’这四字倒应景,不过你诓了徽儿来请咱们大将军,只念现成的可不行,罚你自己作一首来。”完颜宁笑道:“李太白都怕崔颢题诗在上头,何况于我?”承麟却不依饶:“你又诓我,这几句不到崔颢。”忽瞥见完颜彝一直关切地望着她,眼珠一转,促狭笑道:“也罢,那就罚你再念两首来——不许用唐人宋人的陈词滥调。”完颜彝怕她受窘,忙道:“惭愧,末将本是侥幸,怎敢劳长主费神。”完颜宁冲他媆媆一笑:“不劳神。”侧首对承麟笑道:“远的有一首——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如何?”承麟抚掌大笑:“好!好!前后情景如此相合,真亏你想得到!那近的呢?”完颜宁又笑道:“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长虹一出林光动,寂历村墟空落晖。”承麟“咦”了一声,奇道:“这是谁的诗?写得倒好。”完颜宁笑道:“是元才子的新作,他听闻大昌原之胜,借草堂大雨歌咏时事,我也是前天才收录来的。”她虽对着承麟答话,目光却望向完颜彝,说到元好问之时更是嫣然一笑,与他心照不宣。 承麟纵声大笑,将二人情态尽收眼底,抱起幼子笑道:“好,算你过关了。徽儿,爹爹要出远门,不能教你,你不如向姑姑拜师可好?”徽儿大喜,挣扎着跳下地,双手拉着姑姑亲热地唤个不住,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松开一手踮起脚尖去拉完颜彝,咯咯笑道:“伯伯也教我。”承麟笑道:“你伯伯少在京师,今日良机难得,你现在就拜师求学吧。”杜蓁忙抱过徽儿,瞟了丈夫一眼,笑道:“徽儿乖,咱们捉蝴蝶去。等你大一些,能拉得弓、上得马了,再来找伯伯。”说罢,便抱起徽儿向池边姹紫嫣红的花圃走去,承麟哈哈一笑,拍了拍完颜彝肩头,转身悠然朝妻儿而去。 袅晴丝春风缱绻,吹落几树杏花如雪,纷繁飘落。花下少女低头含笑,等了数息,仍不闻身前男子说话,不由抬头而视,只见他亦融融带笑,用掩饰不住的恋恋目光轻轻抚过自己发际眉梢,四目一对,二人脸颊尽染浅绯颜色,似将周围云蒸霞蔚的灿烂春光开在了脸上。 完颜彝痴了片刻,回过神低唤了一声“长主”,注视着她温柔清澈的双眸,坚定地道:“我有一物,想赠与长主。”说毕,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双手捧在她面前,郑重地道:“家山沦陷,我与母兄净身南逃,所携贵重唯此一物。这匕首乃昔年武肃公所赠,家兄病逝后,由王仲泽先生千里送来。今日,我……就交予长主了!” 完颜宁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顾不得害羞,接过匕首低呼道:“这就是武肃公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兵?难怪纨纨遍寻不见,原来公爷早给了人了!”她心念一转,顿时有了决断,低声道:“此事原不可轻易告人,只是将军既将此物赠我,我不能再有隐瞒……”这两句话说得柔情缱绻,自是明白了完颜彝信物托终身之意,报之以侍事夫郎之心,不再藏情匿事,接着三言两语将木盒之事大致说明,道:“咱们去和兄长嫂嫂告辞一声,这就去济国公府。” 二人来到济国公府,纨纨在院中相迎,一眼认出与表姐并肩而立的男子正是丰乐楼中之人,讶然笑道:“宁姐姐,将军,你们怎么在一处?”二人被她无意间说破心事,皆红了脸,完颜宁轻咳一声,摒退侍女,拉她道:“恰巧在呼敦哥哥那里遇到了……对了,你瞧这个。”纨纨一见匕首,“呀”地一声,喜动颜色,又想到完颜彝在侧,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完颜宁低道:“我都已告诉他了,这是他带来的,就是你祖父那一把。”纨纨恍然点头,感激地向他道谢,完颜彝和言道:“令尊之事,便与我自己的事一样。姑娘起居之处,外男不便擅入……我就在此地等你。”最后一句却是侧首对完颜宁说,那语声虽极力掩饰,仍带着藏不住的温柔。 纨纨幼失怙恃,仰人鼻息,心智远较同龄人敏锐得多,见他二人神态亲密,完颜宁又诸事不避,顿时明白,只是假作未觉,挽着完颜宁进屋,摒退房中侍女,关上门窗,从妆台下小心翼翼地捧出木盒。 那匕首锋光凛冽,寒气逼人,确是少有的利器,完颜宁轻轻一划,锁扣应刃而断,姊妹俩对视一眼,纨纨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爹爹,恕女儿不孝,损坏了您的遗物”,颤着手打开盒盖。 姊妹俩屏息看去,只见盒中最上方静静躺着一柄宫扇,此物大出意料,完颜宁轻拾起来仔细打量,那宫扇形如满月,以湘竹为骨、素纨为面,无画无绣,中心有一抹淡淡的红痕,想是仆散安贞藏之年久,本来洁白光净的扇面已黯黯发黄,红痕上却馨香仍在,似是旧年不经意间染上的胭脂印。 非关秋节至,讵是恩情改,掩颦人已无,委箧凉空在。完颜宁怔了一怔,瞬间知晓了此扇主人,心中一阵痛楚,只听纨纨迟疑地低道:“这是……母亲的?”完颜宁怕她伤心生母,并未直接回答,柔声道:“你认得么?”纨纨蹙眉道:“我依稀记得,家中只有母亲用素面团扇,宫里每回赏新扇,她都把描花绣彩的送给婶婶和我娘,自己只用旧的……不过,这把扇子黄成这样,看起来至少有二三十年,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完颜宁放下纨扇,委婉道:“咱们再看看其他的。” 二人再一翻,只见下头叠着许多书信,信封上皆空白无字,完颜宁心中一紧,虽深信姨父绝不会谋反,却也担心其中或有怨悖之言,她与纨纨对视一眼,轻轻拈起一封取出里面书信,谁知取出的仍是一只信封,这回封套上倒明明白白写着“邳州刺史仆散君安贞亲启”,字迹端雅,似是女子手笔。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纸,展开一看,仍是信封上端雅的字迹,写道:“妾顿首。顷接手示,喜不自胜,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妾轩窗念切,殊深驰系,思兹际炎暑,望君善自珍摄。尝闻邳州寄奴守郡,黄石授书,今君牧之,得抚览陈迹,追慕先贤,妾亦随君神往,何惠幸之欣哉……”情意深切,读来如沐春风。她心中了然,只觉唏嘘,不忍再看,轻轻放在案上,再拈了一封,取出一看,仍是那端凝雅重的翰迹,写道:“……睽违已久,拳盼殊殷,得书之喜,如晤君颜。阖府无恙,请释悬念。宁寿弟摽梅娶妇,幸结良缘;九华儿勤书勉箭,酷肖家君。弘毅儿沉静早慧,堪慰妾怀,唯景行儿啼父如旧,梦中常自唤君,岂感通妾意欤……”信中情致越缠绵,多年后读来就越令人难过,完颜宁红了眼圈,轻轻放了回去,又取一封来看,只见写道:“……三载离情,梦萦魂绕,屡奉鸿雁,心托白云。涿乡已近,蓬山非远,翘首南顾,望亲君泽……纸短情长,不尽依依。另,小妹琼章问君康健,又及。” 作者有话要说: 欣赏一下这节里面的几首诗词吧^^ - 《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诗》 南北朝 曹景宗 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这首诗实在太契合大昌原之战前后金国的情况了! 当时金国畏蒙如虎,朝廷上下一听说蒙军来了就哭,全国军民都不抱战胜的希望,然而大昌原之战改变了这一局面,《金史》中说“盖自军兴二十年始有此捷”,而且起到了极大的鼓舞士气的作用“三军之士踊跃思战”,所以出发前儿女悲泣,凯旋时歌鼓欢腾,和本诗一模一样^^至于霍去病的比喻,也是本文反复出现的梗,之前元好问在丰乐楼里开玩笑时比过,后文里完颜宁还会再比一次。 - 《望海潮·上兰州守》 金 邓千江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营屯绣错,山形米聚,喉襟百二秦关。鏖战血犹殷。见阵云冷落,时有雕盘。静塞楼头晓月,依旧玉弓弯。 看看,定远西还。有元戎阃命,上将斋坛。区脱昼空,兜零夕举,甘泉又报平安。吹笛虎牙间。且宴陪珠履,歌按云鬟。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 这首词水平非常高,丝毫不输元好问。这里选取它主要是因为词中一句“定远西还”^^陈和尚被封定远大将军,所以完颜宁碰瓷了定远侯班超的梗来赞美心上人。同时,班超是投笔从戎的,也契合陈和尚文武双全的特征。 - 《张主簿草堂赋大雨》 金 元好问 淅树蛙鸣告雨期,忽惊银箭四山飞。 长江大浪欲横溃,厚地高天如合围。 万里风云开伟观,百年毛发凛余威。 长虹一出林光动,寂历村墟空落晖。 这首诗在最早的楔子遗山山人里就出现过,九娘(流风)提起过完颜宁最喜爱这首诗。本诗是高中语文阅读赏析材料,试卷注释里说“正大五年戊子(1228) 作者三十九岁,金将领元颜彝在大昌原击败蒙古军。作《张主簿草堂赋大雨》,表现了作者对南阳山山水水的热爱。南阳的佳山秀水、自然风光得到了生动地表现。这些景观,气势磅礴,雷霆万钧,也反映了作者对金击败蒙古军的喜悦。”所以妥妥入选啦^^ 再说句题外话,诗中“万里风云开伟观”这句,晚清名臣张之洞用“千家山郭静朝晖”配了一副对联并亲自书写,这副对联后来挂在了钱钟书先生的客厅里^^
第49章 相期晚岁(三)秋扇 “吧嗒”一声,完颜宁眼中泪珠夺眶而出,掉在信纸上,洇出一痕水渍,她怕损染墨迹,忙忍着泪用手帕轻轻印干,回身一看,却见纨纨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周全是拆开的书信,忙上前将她扶起,搂着她柔声道:“好纨纨,你瞧,你爹爹确是清清白白,这里头哪有什么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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