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晃动了罗帐上缠绵的俪影,他不克自持,握住她覆于额上的纤手,轻轻拉到枕畔,下一秒,雨点般的吻急切地落在她眉上,眼上,唇上,一手颤抖着摸索她的衣带。“帐,帐子……”她的声音软得打转儿,还带着呜泣的鼻音,“放下来呀……”他面红耳赤,忙撑起身一把扯落芙蓉帐,隔出一个朦胧旖旎的小小天地。 帐内光线昏暗,她罗衣半褪,如小鸟般蜷在他身下微微战栗。他搂紧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低声道:“宁儿别怕,我慢慢的,好不好?”她羞得声如蚊鸣:“你是我夫君,我,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忽然想到自己与她虽结为夫妇,终究未过明路,只能算作私定终身,一旦东窗事发,自己至多一死,她却是名誉扫地,一生尽毁;转而又想到岳父母当年正是因此惨死,心中一凛,忖道:“宁儿自幼因为身世遭人冷眼辱骂,为何还肯重蹈覆辙?……是了,她是为了我!她一直内疚未能陪伴照料我,所以要这样补偿我……她待我这样好!我又怎能害她步亡母后尘?万一我和她有了孩儿,再没有仆散将军和大长公主来相救,她们母子可怎么办呢……” 他越想越心疼,怜惜地抱紧她,那怀抱却是克制的,也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她疑惑地睁开眼,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轻攥着他胸前衣襟含羞低道:“良佐……怎么啦?”他待要如实回答,又想到父母身世一直是她心中隐痛,即便只说私定终身,也难免令她想起旧事,便赧然道:“这个……不急。” 她愣了愣,很快全然明白,眼中迅速涌起水雾,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紧紧回抱着他颤声道:“良佐,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他爱怜地叹息:“你待我才好。”完颜宁吸了吸鼻子,抽噎道:“若咱们将来能在一起,我,我天天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伺候你盥沐梳洗,再给你生十几二十个孩子,好不好?”他为她系拢衣带,笑道:“我会洗衣做饭,不用你伺候,孩子也不必太多,两三个就够了。”她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颦眉道:“那怎么办,我怎么报答你呢?”完颜彝想了一想,笑道:“你让我每天抱着你,再陪我说说话,就像现在这样。”她应了一声,终是没能忍住眼泪,埋首在他怀中哽咽道:“我记住了……若咱们有来生,我也记得的。” 完颜彝轻抚爱妻纤薄的背脊,低声道:“别哭啦。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睡吧。”完颜宁紧张地挽着他的手臂,诚惶诚恐的小模样看得他揪心不已,极力放柔了声气:“别怕,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着了再回去,好么?”她乖顺地点点头,枕在他臂弯里,依言阖上了双目。 完颜彝展开锦衾,轻轻盖在她身上,数息后,又拉过一些盖到自己,心想:“我本是伶俜之人,能与她有这一刻同衾共枕,已是上天格外厚待了,何必再诸多奢求。” 他怕扰了她睡意,一动不动地卧着,帐中光线稀薄,他依稀看见她妙目闪动,再细看时,她却仍闭着眼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如落花轻浅。他只当是幻觉,不禁侧首莞尔,轻轻伸出食指,在昏暗的虚空中一笔笔描画她动人心魄的美丽轮廓,心下微笑自嘲道:“人家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想我也有今日。” 片刻,她又睁开眼看他,这次被逮了个正着,他笑着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小宁儿,快睡。”她低低应了一声,柔顺地阖上双目,可过了片刻,又偷偷睁眼看他。 “宁儿!”他如父如兄,语气微责,“为什么还不睡?”她细声细气地赔小心:“我就是想看看你嘛……好啦,这就睡了。”他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我又不俊,有什么好看的?”她顿了一顿,小声地道:“好看,我的良佐最好看……我常在梦里见到你,可是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帐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我一个人……今天不一样,我睁开眼,你还在我身边……我若睡着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完颜彝听得几乎掉泪,搂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声道:“你放心,我不走。方才是我糊涂了,今夜是咱们洞房花烛,哪有做新郎的半夜逃走的道理。你只管安心睡,无论睡到几时,醒来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她欢喜得翻身坐起:“真的?!”转而又不尽担忧:“还是算了吧,天明后只怕不好脱身了。”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拿命去疼她,柔声道:“些许禁军困不住我,你放心!”她双蛾轻颦,幽幽的叹息如神殿前的香烟邈邈:“良佐,你又为我多冒了一次险。”他爱怜地低道:“不是的,我犯困,懒得跑动了。咱们睡吧。”她“嗯”了一声,如冻馁的小猫般贴进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呼吸变得匀长,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似是睡着了。 静默中,帐外忽然噼叭两声轻响,烛光陡然亮了一跳,完颜彝心道:“灯花爆,喜事到,可惜宁儿睡着了,不然定会高兴的。”一念未息,火光又忽然暗下许多,完颜彝搴帷一看,登时心中一沉。 只见案上那对龙凤花烛烧了一半,烛台上红蜡盈盈滴垂,如女子流不尽的胭脂泪,一支蜡烛仍在燃烧,另一支却刚熄灭,一缕青烟萦绕烛芯,转眼便散尽了。 宋金时民间旧俗,洞房夜要燃一对花烛到天明,取夫妇和暖兴旺、相伴终老之意;若花烛折断或熄灭,则是夫妻不能偕老的凶兆。完颜彝忖道:“这大约是我要战死沙场的意思?幸亏她睡着了,若被她瞧见,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从她颈下缓缓抽出手臂,蹑手蹑脚走到案前,拿起那冷烛凑到另一支花烛跃动的灯焰上,谁知还未点燃,另一支花烛的火焰竟无端端地萎了下去,无声地熄灭了,房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完颜彝本不信这些吉凶之说,但洞房中一对花烛相继熄灭,实在太过凄异不祥,饶是他胆勇过人,仍不免起了一身寒栗,心道:“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我死了,宁儿来殉我?不,我决不能让她轻生……” 他僵立片刻,晃亮火折重新点燃一对残烛,蹑手蹑脚走回床边,轻轻撩开罗帐,见完颜宁仍静静地阖着眼,连睡着的姿势都未有变化,这才轻吁出一口气,复躺下与她相拥而眠。
第66章 千山寒暑(十)桃源 河斜月落,帐上隐隐透出一点青光,完颜彝极警醒,立时睁开眼,搴开帐帘看到一对花烛已燃尽,心下始觉稍定,却也了无睡意,侧首凝视怀中爱妻恬静的睡容。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完颜宁也缓缓睁开眼,清澈目光有些迷离,带着含混的睡意,近乎呓语般呢喃道:“嗯,良佐……”他爱怜地搂紧她:“我在。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她笑着闭上眼,用小脸隔着衣衫轻蹭他胸前硬实的肌肉,揉在他怀里尽情撒娇,一时又顽皮地翻身趴在他胸口,好奇地研究他颌上一夜新生的胡茬。他被燎得四处起火,也恶作剧似地用下巴上的胡须根扎她的柔嫩的脸颊,二人笑闹着滚向床榻里侧。完颜彝僵了一下,箍住她不让再动弹,哑声笑道:“小调皮,我认输啦,不玩了。”凝视着她如朝露清妍的小脸,身上直发热,不禁低声感慨:“宁儿,你真美!”她促狭地笑,伏在他肩上呵气如兰:“不生得好看些,怎能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呢?” 完颜彝赧然微笑,神色却黯了下去,摇头道:“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完颜宁渐敛玩笑之色,支起身拥衾而坐,温柔地凝视他双目,低道:“为什么?” 完颜彝也坐起来,低声道:“譬如这次,蒙古人在陕西大肆屠戮,我却缩在阌乡……宁儿,你不恨我无能怯战么?”她轻拢住丈夫握紧的拳头,柔声道:“避战不出是参政定的,与你何干?再说忠孝军只有一千人,纵然韩信复生也是独木难支大厦倾,怎能怪你呢?”完颜彝触痛心事,苦笑道:“我现在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若能圆融些,得到更高的官职,掌管更多的兵马,那就可以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颜宁爱怜地缓缓轻抚他臂上紧绷的筋肉,目光恳切:“你没有错。‘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臣官职再高莫过于诸葛武侯,连他都不能逆势而为,何况于你?”完颜彝愈发难过,皱眉道:“那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么?” 完颜宁眼珠一转,忽然用锦被捂着脸咯咯笑个不停,完颜彝讶然:“宁儿,你笑什么?”“我笑蒙古大汗呀,”她眨眨眼,“他要是听说那个在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三次打得蒙军满地找牙的忠孝军总领,愁眉苦脸地说自己无所作为,会不会气得肺叶子都炸了?”她说到三次大胜时眉飞色舞,表演愁眉苦脸时极尽夸张,逗得完颜彝绷不住笑了出来。她亦微笑,又柔声道:“家国兴亡自有时,譬如当年海陵王南征,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军,后来世宗皇帝趁机发动兵变,南征之事就此作罢,可如果金人上下一心死追穷寇,虞相公还能力挽狂澜么?你几次打败蒙军后,若蒙古君臣也猜忌内讧自相残杀,那你自然也成了中兴栋梁,可蒙古人是否兵变,岂是你可以左右的?所以张于湖才说‘殆天数,非人力’,国家运数非一人之力可定,连官家都感慨自己生不逢时,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完颜彝听罢神色渐霁,轻轻点了点头。 完颜宁察言辨色,知丈夫因积屈愤,一时沉郁自薄,现下虽想明了道理,但面对国家败落之象,终究落落寡欢,该想个由头转移话题才是,便佯怒道:“对了,李冲呢?我要去揍他一顿!”完颜彝大吃一惊,奇道:“为什么?”完颜宁道:“这人说会帮我照顾你,谁知你心事这么重,他却一句都不劝,只顾自己逍遥,你说气不气人?对了,我去烧了他的信!”完颜彝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按住她,反过来再三告诫务必将书信带给纨纨,完颜宁假作勉强答应,忽而又笑道:“这人好奇怪,为什么不托你带来?给纨纨的书信,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完颜彝被她一说也想起心中疑惑,便将昨日李冲与达及保的情景大致说了,完颜宁眨眨眼,嘻嘻笑道:“原来如此!” 完颜彝讶然道:“怎么?”完颜宁笑得弯下了腰:“你一会儿翻墙,一会儿跳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完颜彝怔了怔,恍然大悟:“啊!你是说达及保……这……那,那流风姑娘可愿意?”完颜宁笑道:“若不愿意,你待如何?”完颜彝正色道:“情爱岂能勉强,自然是劝他另择佳人了。”完颜宁轻轻一笑,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流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心里待她和纨纨是一样的,她若愿意,我来想办法,既要让他们俩得偿所愿,也不能让官家怀疑你我。”完颜彝点头笑道:“辛苦长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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