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见她咳得厉害,卫衍身体不自觉前倾,几乎要靠到门上,这时候听见她缓和下来问,才又慢慢站回了原位,清醒又克制地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位,我想要的……” 他顿了顿:“……从来只有你。” 屋里又陷入一片寂静,卫衍面色紧了紧,呼吸有些滞缓。 他忍不住朝门里看去,便看见屋里的人在原地定了几息,忽然朝门口走过来。 卫衍刚才还滞缓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一颗心顿时悬到喉间,不敢眨眼地盯着人走过来,很快面前的门一下子被拉开,门里露出那张他无比熟悉的、无数次摸过也亲过的小脸。 盛媗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开的门,生怕自己走到门口临阵脱逃,故而一路为了给自己打气走得气势汹汹,临到拉开门,用力过猛,居然一下子没站稳。 高出盛媗一个头的卫衍低眉垂目看着她,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 盛媗藉着他的力站稳,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而卫衍的手没有就此收回去,捉着她的胳膊往下滑,默不言语地把她的手握进了手里。 盛媗试着挣脱了一下,卫衍加大了一点力道,没让她挣开。他那仿佛被风吹了个大窟窿的心脏,只有这样握着她的一点什么,才能不豁豁作响,得到一点短暂的、粉饰太平的平静。 盛媗没再挣扎了,他的手很凉,她低着头慢吞吞地道:“我不生你的气了。” 卫衍一愣,一瞬间失声:“什么?” “我说……”盛媗回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看他,“我不生你的气了。” 卫衍一时说不出话,本能地把手握得更紧,像是生怕手一松,眼前的一切就会梦一般消散破碎。 两句“不生气”没从耳朵里过,直接穿过卫衍那豁开了个大窟窿的心脏,不知用了什么神仙法术,瞬间把胸口的空洞填补得天衣无缝。 盛媗被卫衍盯得难为情,心道:“我都这么说了,他怎么还不说话?” 盛媗扭扭捏捏又要抽手,突然被卫衍一弯腰抱进了怀里。 “你刚才说什么?”卫衍凑到她耳边低语。 “……”盛媗愣了愣,耳根发热,嘴上却没好气道,“我都说了两遍了。” “再说一遍。”卫衍低低道。 盛媗认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绝不肯再说第三遍,轻轻推了卫衍一把,咕哝道:“我知道你听见了,但是我先说好,我还是要回沧州。” 卫衍不怎么意外,低低沉沉地“嗯”了声:“我和你一起去。” “不,”盛媗立马道,“你不能去。” 卫衍身体一僵,吐在盛媗耳侧的呼吸跟着滞了一瞬,他退开低头看她:“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说……” 盛媗露出个纠结的表情:“我不是不愿意让你去,可是你都是太子了,皇上现在又……若真有什么事,你远在沧州,兴陵还不乱成一锅粥啊。” 卫衍立马道:“兴陵有魏宜阑,他可以……” “卫衍!”盛媗咬字道,眼睛都瞪圆了,“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晏王殿下就算有心替你收拾烂摊子,也得朝臣们肯啊,他又不是太子,到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骂成谋权篡位的。” 盛媗说的这些,卫衍当然想得到,可是他不在乎,兰邑也好,大嵂也罢,什么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对他来说通通都不要紧,他从出生就不是为皇位而生的,早几年皇帝还千提防万提防,生怕他这个异族血脉觊觎大嵂的江山,临到快死了,谁知道皇帝怎么想的非要把皇位传给他。 他戴着面具活了二十一年,好不容易摘下来挣脱这层桎梏,终于能把身心所有都交付给他心尖尖上的人,这时候却又有无数人站出来,要他拿他这副身躯,去抗起这个从不真的属于他且一直提防他的国家——可是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卫衍抿着唇,下颔线条紧绷,面色又冷又沉,如果说在她说不生气之前他还能克制己心的话,那握过她的手拥过她的体温之后,这种克制就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卫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些……与我何干。” 盛媗看着他阴冷的神色,一时忘了接话。 卫衍冷冷又道:“兴陵与我何干,百姓与我何干,大嵂的江山,又与我何干。” 盛媗胆颤心惊地回过神来。她自小受父兄影响深远,谈不上忠君,却十分爱护国土和同胞,但卫衍说这话,她却既不生气也不反感,只是心口蓦地有些钝痛。 好一会儿,她才张嘴道:“可是卫衍,我和你有关。” 卫衍垂着眼,漆深的凤眸凝望着她。 盛媗静静回望他,轻声道:“我住过兴陵,这里有对我好的柳姨一家,有帮过我的晏王殿下,我是大嵂的百姓,生在也长在大嵂的土地,大嵂的江山,每一寸更是有我父兄的骨血——卫衍,你明白吗,这里是我的家,将来也会是你的家,如果兴陵动荡,山河破碎,将来你和我,又何处为家呢?” 这么多年,卫衍没有真正亲近的人,皇室,卫家,兰邑,大嵂,所有地方于他,都不是家。 可是他可以不要这一切,却不能不要她。 无数人站出来要给他戴上镣铐,他都可以冷酷以对,可若她站出来,哪怕只是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他也心甘情愿自己戴上缚绳,从此受她牵引,俯首称臣,忠心不二。 卫衍凝视了盛媗半晌,动作缓慢地再次把人抱进怀里,“家国天下”四个字在他这里轻于鸿毛,只有一份重于泰山的担忧压着他,他俯在她耳边低声地问:“盛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盛媗一腔忧国忧民的忠挚热血顿时被这一句耳语给风卷残云,胸口像蓦地挨了一下肘击,席卷过一阵闷重的剧痛。 “谁说的。”盛媗感觉呼吸不畅,忙用力吸了口气道,“我们端王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 她回抱住他,亲昵地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人的语言很容易说谎,身体却很难,厌恶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身体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卫衍用力抱紧她,漫长地吐出一口气道:“那你等等我,等兴陵事了,我就去找你。” 盛媗轻快地“嗯”了声,仰头本来想来个一吻为定,可看见卫衍的脸,暂时还处在身份割裂感之中的盛媗,实在下不了这个口,无奈最后只亲了亲他的下巴。 * 过了两日盛媗和盛景聿离开兴陵回沧州,除了因为内外动荡抽不开身的卫国公和卫稷,卫家人都来城外相送。 长亭萧萧,古来多少离别,将入仲夏的时节里,艳阳高照竟也驱不散这寸许离愁。 三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和长亭里的人挥过手,马车将要启程,盛媗蓦地道:“再等等!” 盛景聿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等谁,没出言催促,默许了她这点小小的不舍。 卫衍不巧这日一早就被召进了宫,盛家兄妹启程仓促,盛媗遣到端王府送口信的人刚好和卫衍错过,注定她是等不到他来送她了。 皇帝沉痾难起,已病在膏肓,身边片刻离不得人,尤其几位皇子公主,这种时候是必须守在榻前的。 文公公伺候了皇帝一辈子,真计较起来,除了单纯的魏思茵真心实意地偷偷为自己的父皇掉了些眼泪,剩下的皇子公主们,还不如文公公更伤心。 “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进去说话。”文公公红着眼道,太监的声音总是尖细,他的声音却哑了,不知是不是哭的。 内外只隔着榻前一道帷纱,卫衍掀开帷纱走到榻边,没等单膝跪下,榻上一直半死不活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帝王手,如今已经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一年前还是君威凛凛的帝王,如今也已骨瘦形销。 卫衍默了默,到底伸出手握了上去,索性也没跪下,就势坐在了龙榻边。 皇帝手被握住,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然了,嘴里念道:“映雪……映雪……” 卫衍垂着眸子,静静听着皇帝的呓语。 映雪,花映雪,是他的生母,兰邑国玥婷公主。她因皇帝国破家亡,怀生了仇人的孩子,最后郁愤悬梁而死。 而现在仇人也快死了,却在死前不住地念叨她的名字,这究竟是不是一种讽刺。 皇帝什么别的话都没说,就念着“映雪”两个字,渐渐又没了力气,握着卫衍的手垂落下去。 文公公在一旁红了眼,皇帝这一辈子心狠手辣,从不对谁有愧,唯独对那位异族公主例外,纵使当初所为皆是为大嵂长治久安,却郁结于心一辈子没能放下那段露水情缘。 皇帝闭上眼,文公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怕是人这一下就没了,但皇帝却又倏地睁开眼睛,视线陡然一片清明。 然而,皇帝的意识却并不清醒,明明人就在榻边,却望着花纹繁复的帐顶,口口不住念道:“承砚……承砚……你还没……没叫过我一声……一声父皇……” 文公公急忙看向坐在榻边的新任太子,可这位太子殿下眼帘微垂,俊美如玉的脸上只有一片毫无波澜的漠然,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般。 宣德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帝崩。 兴陵城外,盛媗没等到卫衍来送她,时辰已经不早,一行人只得出发。 掀开侧帘回望,长亭亦渐远,此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此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 作者:下一章(面无表情托腮)
第126章 再见 五月初,宣德帝大葬,随后储君同朝中诸位大臣及晏亲王,便开始为了攘外安内而集体投入到了宵衣旰食的状态中,及至方策初定,到了五月中旬,新皇才登基,定年号为景元。 先帝国丧之后不久,四境俱乱,南边沧州一带淀国最为凶悍,但有盛景聿坐镇,又和淀国人是老对手,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倒是西边麻烦一些,但大嵂只是死了个皇帝而已,根本上还是固若金汤,只用了半年不到,就重新恢复了四境和平。 “你听说了没,那个端王殿下年纪轻轻的,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居然禅了位给哥哥,皇位都不要,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沧州与兴陵相隔千里,又起了战乱,虽然新皇登基一事早昭告天下,但真等消息传遍,人人皆知,已经是十月。 盛媗从军营回来,正听见两个婶子在说话,她穿着身男装,两个人没认出她,她也就没出声,脚步放慢,默默听她们的后话。 “谁说不是,倒是晏亲王捡了个大便宜。” “不是说历来皇子们争抢皇位,都是拼得你死我活的吗,这两位竟然还都不愿意,听说……”另一个婶子指了指天,“如今那位新帝,那是被端王关在宫里关了好几天,不知怎么折腾的,硬生生被架上了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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