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尾有些红,声音翁瓮道:“阿娘走得太早了,我那时候太小,能记得的和阿娘开心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卫衍其实并不难过,他知道她误解了他的心事,却并不打断她。 “世子哥哥,你母亲走的时候,你多大了?”盛媗问。 她之前知道,过了太久却有点记不清了。 “……两岁。”卫衍道,语气很淡,没什么情绪。 盛媗心疼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好像比我还惨。” 卫衍:“……” 这是安慰人的态度么? “不过……”盛媗又道,“我可以借给你。” 卫衍愣了愣:“什么?” “你娘亲走的时候你才两岁,肯定什么都不记得啊。”盛媗道,“我可以把我和娘亲开心的事情告诉你,你就当做是你和你娘亲开心的事,这样以后你想起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卫衍愣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才笑了下,笑得很温柔:“这还可以借吗?” “为什么不可以?”盛媗理所当然道,声音又低下去一点,夹着一丝愧疚道,“我有时候记不太清娘亲的样子了,就会把云安城里那些对我很好的姐姐们、还有婶婶们的样子,拼凑在一起,然后和我记忆里模糊的娘亲融合在一起。” “虽然有点自欺欺人吧。”盛媗看着他,认真地道,“但挺有用的。” 卫衍的笑早已经敛了,神色安静地望着她。 他好像忽然有些难过。 因为她的话。因为她话里藏着的……她的难过。 盛媗有些忐忑,总觉得她安慰完,他的眼睛好像更悲伤了。 但这时,卫衍忽地朝她笑了一下:“那好,下次有时间给我讲一讲你和你娘亲开心的事。” 他弯下腰,宽大的手掌落在她脸侧,他指尖有些凉,很轻很轻地拂过她泛红的眼尾,认真道:“也借我一些开心。” 盛媗微怔,俄而松了口气,用力点点头:“嗯!” 卫衍笑了笑,收回手,直起身道:“好了,出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该回去守岁了?” 盛媗点点头,又问他:“那你呢?” “我回鹤山院。”卫衍道。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祠堂吧。”盛媗望着他。 卫衍笑着,抬手碰了一下她脸颊:“快回去吧。” 没答她的话,也算答了。 他明明笑着,笑容依旧很温和,盛媗却忽然觉得,今天的卫衍,是那么的遥远不可接近。 她还有些犹豫,但鉴于两个人目前复杂的关系,她没再说什么,还是一个人回祠堂去了。 卫衍望着她走,直到连背影也看不见,他才冷声道:“出来吧。” 雪地上无声无息落下一个人来,躬身没在阴影中:“殿下,陛下在等您过去。”
第95章 梦魇 皇帝身边的暗卫身法诡谲,卫衍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或许根本一直在跟着他们。 暗卫说完话,卫衍没有任何动作,背着身问了一句:“刚刚你都听到了什么。” “回禀殿下,属下什么也没听见。”暗卫道,语调平得没有一点情绪,每一个字的语气都一样,轻重急缓也都一样,不带任何起伏。 卫衍分辨不出是假话还是真话,他用同样没有感情的语气警告了一句:“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嘴巴都给本王闭牢一些。皇帝叫你来,只是传召,没有吩咐你的,你就不要自行其是。” “是。”暗卫在阴影中应道,照旧是刻板平直的语调。 小祠堂所在的院子是禁院,到了年夜这天,每年都是卫国公亲自来掌灯,每年也都会留下一盏灯不点,是让皇帝点的。 卫衍进去的时候,皇帝应该是在灵牌前站了很久,才刚刚把灯点上。 卫衍步子慢了一瞬,沉默着没说话,走过去。 皇帝听见脚步声,把手里端着的引火的烛灯放回原位,转过身。 他看见卫衍一脸冷漠的模样,皱了一下眉,帝王一贯冷肃的脸上,罕见地有种悲伤在漫延,又像是一种深深的遗憾和懊悔。 等人不紧不慢地穿过院子,到了小祠堂门口,皇帝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指了指另外一张椅子,对卫衍道:“坐吧。” 卫衍没坐,进了祠堂的门后瞥了一眼正中供奉的灵牌。 灵牌像是刚被人擦过,干净得一尘不染,卫衍目光稍滞了一瞬,很快继续移开。 他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你擦的?” 一个“你”字,丝毫没有对父亲的尊敬,也没有一点父子之间的亲情。 皇帝拧了一下眉,又松开,眉尖还蹙着一点,薄责地说:“你母亲的灵位在这里,朕在宫里照应不到,你常在府里,怎让她的灵牌上积了那么多灰?” 卫衍扯着嘴角道:“这里没别人,你不用再装出一副情深不渝的样子,我不想看见,她——” 卫衍看了一眼牌位:“也不想看见。”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半晌道:“你总说朕是在装,可自她死后,也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朕每年都来看她,对你,朕也宽纵了近二十年。装可以装得了一时,可难道还能装二十年吗?朕装来,又是图什么?” “图什么?”卫衍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自己不知道吗?” 皇帝沉着脸。 卫衍讥讽道:“你也知道说“自她死后”,可是尊贵的皇帝陛下,人死了,就是死了。她活着的时候你负她、利用她,人死神灭,你再记挂她二十年又有什么用?你究竟是真的记挂她,还是你自己良心不安,用拜祭她的牌位来安抚你那无法弥补的愧疚。” 皇帝沉沉的脸色越发难看,神色变幻了一阵,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朕当初也是为了大嵂……” 卫衍立马嗤笑了声。 这万年不变的说辞他已经听厌了,若他当真无愧,何至于这话连自己都难以启齿。 “好了。”卫衍道,“上炷香了就走吧,你的大嵂还等着你日理万机呢。” 皇帝脸色有些白,嘴唇也苍白,他起身,有些脱力道:“好,朕与她之间,你不明白,朕不再多言,但她是你母亲,你即便恨朕,又何至于对自己的母亲不闻不问,任由她的灵牌在此堆尘积灰,方才朕来的时候——” “你说完了没有。”卫衍蓦地烦躁起来。 皇帝话一顿,卫衍直接转过身。 他走到一旁抽了两根香,转身回来一根递给皇帝,一根自己拿着。 “上香吧。”卫衍不耐烦道,“上完了香你爱在这里装多久就装多久,我就不陪你在这假惺惺演戏了。” 皇帝手里抓着香微怔,卫衍直接走到烛灯旁把自己的香点燃,他抬手把香吹灭,随手插到香炉里,转身就走。 皇帝回过神:“站住!” 卫衍刚刚走到了小祠堂门口,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只有眼底有一层凉薄的笑意,显得讽刺之极。 “你……你就是这么上香的?!”皇帝厉声问。 卫衍偏了偏头:“不然呢?” 他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似笑非笑道:“我当初险些死在她手里,如今我还肯给她上炷香,已经是很孝顺了。” 卫衍说完又要走,皇帝又愧又急道:“你别怨她,她会那样对你都是因为我!” 卫衍刚要提步,闻言滞住动作。 此刻的皇帝,恍惚不再是一个帝王,只是一个父亲。 卫衍神思有些飘忽。 都说人长大了,多半都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但他却记得很清楚。 她那时候狰狞的样子、嘴巴里骂着的混乱又恶毒的诅咒、她眼底漆黑不见底的怨恨,掐在他脖子上用尽全力的手…… 一点一滴,一纤一毫,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是宣德七年,他两岁,她就死在那一年。 而他,也险些被亲生母亲掐死在那一年。 她疯狂憎恨的样子,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在后来很多年里,都是他最畏惧的梦魇。 “承砚……”皇帝看到他背影僵硬,心痛如绞,缓和了语气道,“你、你别恨她,都是朕不好。” 卫衍神思回笼。 他背着身,抬头望着清冷的月亮,语气很平静:“她被你欺骗利用,是她蠢。她既要殉国,何不早些去死,又或者早将我打掉。偏她选择生下我,又要掐死我。” 他顿一顿:“你们一个坏,一个狠,其实倒是绝配。” 皇帝有些愣。 他和他一年到头也说不上这么多话,而有些话,他也从来不说。 他更是从没有这样平静的和他说过话,但这样的平静,却更仿佛有种深溺的哀伤。 皇帝再回过神时,卫衍已经离开了禁院。 * 走出很远,玄羽从暗处出来跟上,低声问:“主子,是回鹤山院,还是……” “回端王府。”卫衍道。 马车停在巷子暗处,卫衍上了车,倚坐在车厢里,眉宇间满是疲倦。 他按了按眉心,又转手将侧窗的帷帘掀开了一点缝隙。 漏进来的月色驱散了车厢里的些许昏暗,他呼吸这才平稳,没那么闷窒了。 也许是因为今晚太多的人和他聊起了那个女人,他这时候竟罕见地想起她来。 先是她疯狂的样子——好像恨意在她单薄的躯壳里已经装不下,她说话、动作、眼神,全都充满了癫狂的恨,不管对着谁,那恨都无休无止、喷薄肆虐。 然后,他居然想起了她温柔的时候。 其实,那个女人也不总是疯狂的。她也会抱他,会哄他。只是大多时候,她短暂地把他当做儿子之后,就会更疯狂地打他骂他,好像他突然从她的儿子,变成了她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有时候,她打骂完,又会崩溃地失声痛哭,好像很后悔打了他骂了他。 但下一次,她还是会那么做。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记忆仿佛出了什么差错,那么混乱又割裂。 他越来越抗拒。 爱与恨都太激烈,做一个无情无心的人,才不会痛苦。 * 马车在端王府门前停下。 “殿下……”戴着面具的玄羽突然掀开车帘,语气竟然有些惊喜。 卫衍倚在车窗边,扫眼看他,眼神极冷。 玄羽一噎,缩了缩脖子,还是硬着头皮低声禀道:“是盛姑娘。盛姑娘在府门口。” 卫衍一愣,目光下意识越过车帘看出去。 端王府门外,小姑娘站在阶上,纤细的身子裹在一件石榴红的大长斗篷下,她戴着绒帽,还没发现马车,正捧着两只小手来回揉搓,一边搓手,一边跺脚。 卫衍呼吸一滞。 闷窒的胸腔里,仿佛陡然被塞进了另外什么东西,暖意蔓延,愈烧愈烈,直将原本堵在他胸腔里的,全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片满满当当的温软和欣喜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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