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说的,养好身子……” 她轻吐出一口气,声如蚊呐地回,“我记得。” 他喉头滚动,声音也有些沙哑,“记得就好。” 她攥紧了的衣襟,小小的一只手,像是把他的心窍也攥住了,他心跳顿了一下,未知的恐慌向他兜头罩来。 她轻声道,“那你也要守信,只要我偿还了,你就能放我走了吧……” 他没有回应,低着头往前走。 她抿紧唇,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上攥得更紧了,他心口也一阵紧缩,钝钝的痛意渐次蔓延了开来。 得不到他回应,她心头又坠入了冰窟里,忍不住又讥讽道,“莫非你这真君子,还要为难我这个弱女子嚒……” 虽然她的话气若游丝,却不啻于当众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早有自知之明,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罢了。 半晌,他终于回她道,“我答应你。” 鸢眉这才安了心,那双攥在他胸前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将她送到西厢躺下,让秋葵打了一盆清水过来,他伸手在水里探了一下,不悦道:“太冷了,兑点热水。” 秋葵这才又兑了热水,他卷起袖子,试了水温,这才拧了帕子一点点拭去她脸上半干涸的血迹。 擦到眼睛时,他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了,“能看到东西了吗?” 其实回程的路上她就已经能视物了,她没想到他还以为自己看不见。 她看见他眼里的担忧,这才疑惑,原来他也会为她心痛吗?她心头有一阵隐隐的快意袭来,于是很快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你先躺会,郎中马上就到。” 她不想再见到他的脸,索性闭上眼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只得踅身出去。 过了会,郎中也来了,却只诊断为皮外伤。鸢眉一装便装到底,坚称自己不能视物,让郎中也犯了难。 他怒极而骂的声音隐隐约约在门外响起,“不是说没有大碍吗?怎么还看不见?” “大约……是有淤血未散,先煎几副药试试吧……” 他的音调平缓了下来,“劳烦了。”
第21章 偷听 相处多年,鸢眉从未见过裴疏晏有濒临失控的时候,这回他终于露出他的破绽,可惜在仇恨面前,这点不值钱的情愫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她心头清楚,她已经将过去的一切埋葬进坟墓里,就不可能再对他动情。 她爹是害死他一家人不假,可他何尝不是欺骗了她江家,害得她家破人亡?不过,眼下这个境况反而对她有利,只要他对她尚有一丝怜惜,她便能找到解脱之法。 郎中开来了活血化瘀的汤药,用三碗水煎成一碗浓黑的汤汁,刚端到她跟前她便打了怵,捂着心口连连干呕。几番下来,秋葵也没了法子,只好唤他过来。 “怎么不肯吃药?”以为她不能视物,他的语气格外温存。 鸢眉怕在他面前露出马脚,睁圆的眼睛却不看他,只是茫茫地盯着帐子看,“我见不着了,岂不正中你下怀?何苦费心治好我?” 他一时语滞,沉吟半晌道:“这是两码事。” 她气极反笑,“裴疏晏,你别把你那套避重就轻的本事用在我身上,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忍不住咬紧后槽牙道,“那你想如何?莫非这辈子都想当个盲人?” 她弯唇一笑,“你还没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我走?” “你拿你自己当赌注?”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自乱阵脚,竟然差点中了她的计。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脸,最终挑起她微尖的下巴,凝着薄冰的凤眸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她,“你当真以为你自己有这个魅力?” 鸢眉在教坊司时,受过不少勾人的本事,知道怎么才能拿捏住一个男人的命脉,于是垂下眼,似泣非泣道,“我当然不敢这么想,我不过一介残花败柳之身,想来你也不会自降身份对我……这个仇人之女起什么心思吧?” 她眼眸里含着粼粼波光,巴掌大的小脸娇怯怯的,再刚强的男人,哪个见了这场面不化成绕指柔? 但裴疏晏不是寻常人,这点技俩对他还当真无效。 他淡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你也放心,我不会忘了是谁欺我骗我,害死了我们江家人的。” 他目光瞥向她紧握的双拳,点头道,“看出来了。” “所以……你何必留我在跟前互相折磨?”她说完,眼眸慢慢地朝他瞟去。 她见他眼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思绪,长睫颤了颤才道,“只要你留下,我不会折磨你。” 她嘴边浮起一丝讥笑,“你把我当什么?你的暖床工具?” 裴疏晏阴差阳错把她留下来,不过是出于对她的愧疚,江集固然该死,可她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当他看到她在人前献媚,被人调戏到无力招架时,就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打翻了。 在此之前,他极力回避打听她的消息,他知道她会经历怎样的炼狱,可他从来不敢细想。 可当那一幕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说的虽不是他,却句句像是按着他的头骂一般。 他到底还是朝她伸出了手,可是她却不再需要他了。 他的心头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一根线扯住了。 后来,宗克诚自作聪明送了她过来。 他留下了她,也不过是出于对她的怜悯,从来没动过要纳她为妾的念头。 从接近江家开始,他便一直很清醒,他不会爱上她。 “我不会碰你。” 鸢眉怔了怔,倏忽想起袁嘉生来,她见识过太多人心易变,男人可以留下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却不能把他们这些话当真。 “吃药。” 他见她愣着,便端起碗舀了一勺,倾身过来准备喂她。 鸢眉猛然被他的动作烫住了,仓惶地倒退了一步,抱着双膝窝在床角,那湿漉漉的眼就这么提防地看着他。 他的脸瞬间便冷了下来,“你能看得见了?” 鸢眉差点被口水呛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才支吾道,“嗯,就是刚才……” 他气笑了,啪的一声,把碗重重地搁回托盘里,“江鸢眉,你的话究竟还有哪一句是真的?” 她却是不怕他的,反呛了一句,“半斤八两罢了?裴疏晏,你身上有一处是真的吗?” 他咬紧后槽牙,额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鸢眉见他理亏得说不出话来,心头隐隐有些快意。 他盯着她嘴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心头的苦涩几乎溢到了嗓子眼。 曾经他以为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如今已经可以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并毫不留情的撕破他的伪装了。 握在身侧的双拳,慢慢攒地发白,可一抬眼,见她头上还缠绕着棉布,更衬得她那张小脸苍白,那双瞳仁却像是盛满星河似的,纯稚而又狡黠。 他登时泄了气般的松开了手,有气无力道,“你休息吧。” 抛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鸢眉见他离去,心头的阴翳也消散了不少,转身也歪过头去,拿出本书看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她额头上的伤口也开始结痂了,顾郎中给她换了药,缠上了更为透气的麻布。 这些天来,她知道裴疏晏就住在离她不远的东厢,可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连吃饭也不用聚在一起,倒是各自都松快。 一大早,她用完朝食便四下散散,她知道这会儿他上值去了,倒也不担心撞上了尴尬,就这么走着走着,隔着一扇门,竟听到玉石相击般的声音传来。 她愣了一下,旋即才想起今日是休沐日。 他在家,那与他谈话的另一个人又是谁? 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好友,不会又是个被他算计的倒霉蛋吧? 按着这样的疑虑,她脚步也忘了停顿,就这么走进了花厅里。 裴疏晏被她骤然而至打断了谈话,不解地抬眸望了她一眼。 对上他的眼神,她才吓了一跳,只好匆忙解释,“郎主,实在对不起,是妾莽撞了。” 她嘴上虽说得万分抱歉,眼神却暗暗瞟向坐在他身侧的另一个男子。 只见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高鼻深目,身着一袭玛瑙色的菱格忍冬纹半臂,腰上的蹀躞带还挂着一串银狐尾巴。 她怔住了,可以说裴疏晏有多雅正,这个人就有多狂放。 如此截然相反的两人,竟是朋友? 就在她愣神的当口,男子也摸着下巴将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又朝那厢兀自出神的裴疏晏道,“明也,怎么没介绍一下,这小娘子是你的什么人?” 他的一句话让两人都如梦初醒。 裴疏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没什么,一个不重要的人罢了。” “哦……”梁叔恭点了点头,又看向鸢眉道,“这人居然说你是不重要的人,你认可吗?” 她抽出手绢装模作样地掖了掖眼角,神情哀怨道,“有什么不认可的,郎主就是妾的天,他说什么……我还能反驳不成!” 裴疏晏见她俨然是把她教司坊勾人的那套本事使出来了,莫名攒着一肚子火,碍着梁叔恭在场,她他只好咬牙低斥,“还在这胡言,还不快下去。” 鸢眉只好福身道歉,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然而,她只退到门边,却想起那日刑部尚书和三皇子的那番话来,于是定了定神,趴在窗边偷听起壁角来。 梁叔恭目送着鸢眉出了屋,眼神还停留在门边,裴疏晏见他这般,暗暗咬紧了牙。 “诶,她就是你那个……” “嘘。”他比了噤声的手势。 “不是,”梁叔恭眼里的光噌的一下就亮了起来,瞠目结舌道,“这年头……都像你这般搞的吗?” 他又腹诽了一句,把仇人的女儿留在身边,这叫什么事啊? 他别了他一眼,怒道,“梁叔恭,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嚒?” 他瞪圆了眼道,“你为了她跟我急?我们是什么交情了,你竟然……” “若你没别的正事,慢走不送。”裴疏晏说着端起茗碗,从容地刮了刮浮沫。 梁叔恭看他这副架势,还当真是起了端茶送客的念头,这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坐了回来,“好好好,不提她了。” “有事说事。” “你别对我冷着脸啊,我今日来,还是特地给你透露个消息的呢,去年刚上任的监察御史你知道吧?”他说着呷了一口茶,等着他的回应。 “言卿舟?” “正是他!”梁叔恭拍掌道,“这人可绝非等闲,甫一上任,从他手里落马的官员少说也有七八个了,偏这人倒是清正廉明,谁敢贿赂他的,他直接把名单禀报给了圣上,你说说,还有谁敢对他行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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