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蜀王潜心向佛,仁慈心善,时常造福蜀地百姓,西番蛮子进犯,他便从王府拿钱为边城百姓重建家宅,赈灾施粥。此番让三个儿子做这道功课,也是为了叫他们关注民生,将来承接其衣钵照拂蜀地百姓。 他将三个儿子依次叫起来,慕容汛是第一个,他起身道:“儿子从衙门借阅了近五年来成都府的税收账册,按照大豊律法,凡官田亩税六升四合五勺,民田减两升,重租田十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三升。相比较成都府夏秋两季亩产,占比约是三十税一,就太平年来说这样的比重可谓轻徭薄赋,但两年前西番战事吃紧,因此朝廷加收蜀地田亩税作为粮饷,光是一个成都府,其一年税收便高达二百八十万石。而同年浙江一省的税收也只有二百七十三万石。” 说到这里,慕容汛躬下身,两臂平放于身前朝京城方向作揖,“儿子认为,官府若能向朝廷请令,减少蜀地战后五年赋税以缓解战时增收,可以令蜀地百姓恢复往年进益,逐步使蜀地振兴。” 说罢书房内十分安静,慕容汛直起身来,目光却看着桌案,可见他自己也知道这番话有多逾越,大豊赋税由太.祖帝在开国时制定,就连当朝皇帝都不敢轻易变动,他一个藩王庶子岂敢妄议? 他说得不假,但也不可能实行,甚至这番话也只能留在这间书房,决不能带出去。 “汛儿,你坐下吧。”蜀王看向慕容潜,叫他起来说话。 慕容潜头都快抓破了,站起来笑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说一通,临坐下前不忘附和慕容汛,“儿子认为琼光说得不错,赋税减免当是唯一出路。” 蜀王对他本就不抱期望,叫他落座,看向慕容澄,“轮到你了,澄儿。” 慕容澄从凳子上将腿撤下来,撑着桌角起身,“琼光说得是不错,当年加收赋税的确叫农户们吃不消。”这话不出所料,蜀王一早知道哪两个儿子会跟着浑水摸鱼,却听慕容澄又道,“只是他给的办法不大可行,不对,是半点不能实施,因此我最开始就没打算和官府打交道。” “这是何意?” “父王,除却佃农领工钱度日,农户们多是自产自销,都知道蜀地农耕粮食产量是大头,但瓜果蔬菜这些不能征收进赋税的作物才多被农人拿来换钱,一是因为屯不住,二是因为种类多适合交易。所以儿子便以为管理好市集就可以使农户维持稳定进益,也避开了朝廷和赋税。” “嘶——”蜀王双眼被蓦地点亮,乍听有些意思,但也并无头绪,“市集向来无人承管,你如何想到要管理市集?若要管,又该从何管起?” “从买卖的货品开始管。”慕容澄道,“我看到市集上多是作物和织物,还有些农具,鸡鸭猪牛之类的活畜,除却那些杂项,多数货物都可以靠品相划分定价,还要有人维持秩序,统一用钱币交易,当然这些该由专人来定,我不懂,只是觉得这是百姓钱财交易的地方,不该乱相频出无人监管。” 他之所以能例举得如此清晰,是因为这都是他亲眼所见,自己不过是在指出问题,至于解决方案,大家各有所职,他一个藩王世子何须操那份心? 一番话叫蜀王颇为惊喜,市集,他怎么没想到?现今成都府最大的交易市场便是蜀王府外不远的长街,因此蜀王府的府兵在长街驻守,那条街也算是蜀王府的管辖。若要从市集入手,和官府打交道也顺理成章。 从书房出来,慕容潜追着慕容澄夸,“太厉害了,世子怎么对外头集市如此了解?我听说世子所的人偷摸出府,还以为是为着享乐偷摸出去,想不到是为着打探民情!” 慕容澄拐棍一撑走得比腿脚好的时候还快,猛然顿住,“你从哪听来的?” 慕容潜笑道:“府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虽说都不敢议论主子,但要想一点风声不走漏是不可能的。” 说的是,这些宫人们私下里也要到处打探,也有自己的圈子,这世上有的主子还得听下人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那独轮的车子、长脖子的麒麟、绿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可惜慕容澄一辈子出不了蜀地,若非皇帝召见,藩王和藩王世子都不得离开封地。 “琼光!”慕容潜扭头见慕容汛走在后边,招呼道,“一起上世子所坐坐?” 慕容汛微一颔首,兄弟三个都到了世子所去。 其实这局面叫慕容澄有些脑袋发紧,上次慕容汛拜托自己的事还一直搁置着,但他断了腿身边要人伺候,不能把随身侍候的婢女拱手让人,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这么想,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世子所内,莲衣正在膳房教庖厨炖扬州狮子头,听吉祥说世子爷回来了,随行还有两位郡王,她连忙掣过巾子擦干手,嘱咐庖厨注意火候。 眼看入了冬,气候却暖和起来,这种暖洋洋的日子维系不了几天,等第一阵雨下下来,马上就要转寒。 莲衣走在廊上半个身子被日头烤的暖融融的,心情大好,端着茶盘去正殿厅堂,厅里兄弟三个正说起慕容澄提出的市集经管,都觉得十分可行。 茶水注入杯中声响打断了三人探讨,慕容澄装模作样举目看向莲衣,就好像不知道进来的人是她一样,“怎么是你?平安呢?” 莲衣觉得慕容澄见了自己起码有大半时候要问她平安在哪,这是雷打不动的开场白,究竟多嫌弃她从旁伺候,难道只有平安才是合他心意的? 平安也不过是会拍马屁,这种小伎俩她还不愿意使呢。 “世子爷今日瞧着真不一样!”莲衣笑盈盈端了茶汤到他手边,狗腿道,“今日瞧着面色格外红润,格外俊朗!许是能下地走了,心情好起来,人也跟着一并精神!” 她殷勤扑面,慕容澄显得异常矜重,背打得笔直,“我瞧着没什么不同,今早照过镜子,我一直都是这模样。” 慕容潜笑了笑,帮腔莲衣,“世子今日是瞧着格外俊朗,特别是父王问起课业站起来答话的时候。你说对不对?琼光。” 慕容汛正从莲衣手中接过茶盏,跟着微微一笑,先谢过她的茶,“对,世子今日风采出众,不比秋狩那日逊色,策论周全,令人钦佩。” 莲衣好奇地眨眨眼,“没能见识到世子爷今日风采真是我一大损失,敢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汛目露温柔笑意,饮茶与她娓娓道来,几句话说明白了今日学上慕容澄的精彩表现,莲衣惊讶于慕容澄偷摸外出的真实目的,同时也很陶醉在慕容汛温润如水的话语声中,想看又不敢看地瞧着他低垂的眼眸。 “咳咳。”慕容澄指节敲敲台面,冷声道,“杯子不干净,拿下去洗洗。” 莲衣端起那汝瓷杯细瞧,弯着腰歪着头,门外的光照透了瓷盏,在她手中仿佛一颗明媚的珍宝。 没看出来哪不干净,“世子爷,杯子是干净的。” “你看不到么?”她总看着琼光,叫慕容澄心跳得很烦,他抄起拐棍随手一指,“明明有灰。” 莲衣以为他要拿棍子打她,吓得直往后缩,脚底慌乱左腿绊右腿,眼看着要仰着脸摔下去,赶紧挥动胳膊把握平衡。 可这一挥不要紧,整盏凉透的茶水悉数泼向了慕容澄。 “哎——!” 慕容潜从座位上跳起来,慕容汛也放下了茶杯,四人表情各异,姿态各有各的张牙舞爪,时间都像是定格在了这一刻,这一刻隔着水幕,慕容澄来不及躲,只想伸手拉住她。 不过莲衣根本没有摔倒,她靠自己稳住了身形,同时护住了手中昂贵的汝瓷。 惊慌失措抬起头,却见慕容澄双眼紧闭,长睫打绺,白净凌厉的下巴沥沥拉拉往下着滴水。他抬手捋一把湿漉漉的脸,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第15章 这半盏茶水,是莲衣进到世子府来闯的最大的祸。 慕容澄的神情叫她能记一辈子,叫人心慌的呆滞,那双素日明亮倨傲的眼,被水给泼成了两颗呆滞的琉璃珠。 那绝对是她这短暂的小半辈子里,最窒息的一刻钟,场面静止了三个弹指,慕容澄湿漉漉地问:“你泼我做什么?” “我以为您要打我。” 打?慕容澄咬牙,他是那种人吗?“我打你做什么?我打过你吗?” 莲衣两手颤颤掏出绢子要给慕容澄擦擦脸,谁知指尖刚沾上他下巴,他便被雷劈了一般将脸别开,发梢的水珠都甩到莲衣身上。 慕容澄心跳得快蹦出来,她手指吓得冰凉,沾到他脸上跟蛇信子似的,叫人难以忽视,简直像是暗藏了什么摄人心魄的巫术…… 莲衣会错了意,以为是在嫌弃她。她紧张兮兮瞧着他,慕容澄担心自己适才反应过大,着了相,皱眉问:“又怎么了?” 莲衣团紧了两手,“没怎么。” 恰逢此时平安听见动静跑进来,见状连忙掣了袖子要帮慕容澄收拾,吩咐莲衣,“愣着做什么?还不送了二位郡王,去给世子爷拿身干衣裳。” 莲衣欠身引慕容潜和慕容汛出去,却见他们二人竟然在笑,大约是在笑话她吧。她居然当着两位郡王的面,将慕容澄泼成了落汤鸡,也得亏是当着二位郡王,若是场合再重大些,只怕她就要当场被拖出去杖责。 慕容潜笑完了板起脸,“你啊你啊,真是有够厉害的,等我们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莲衣苦哈哈颔首,“婢子知道。” 慕容汛微笑安慰,“别怕,小事而已,世子不会介意的,要是世子罚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求情。” 莲衣连声道谢,愁容满面,“就怕我被赶出去,没法和王妃交差了。” 慕容汛道:“那就到安宁宫来。” 莲衣惊诧,“我?” 不光是莲衣,慕容潜也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心想刚才那事也没多严重吧,世子虽说黑了脸,但氛围还是很有趣祥和的嘛。 慕容汛试探过后,发觉世子还没有替自己传话,倒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他浅笑道:“庶母宫中正好缺个你这样活泛的人,你若是真没地方去了,我请庶母出面,要你到安宁宫来。” 他语气听着并不当真,只是开个玩笑,莲衣也跟着笑笑,觉得轻松不少,“多谢琼光郡王,还是算了吧,世子爷未必罚我,即便不要我了,我也还是康平宫的人。” 殊不知自己在外头磨蹭这一小会儿,全叫慕容澄扒窗户看了个一清二楚,平安在他身后拿巾子替他擦脸,被他抬手挡开。 “你,去拿衣裳给我。” “那莲衣呢?” “她在外头那么多话讲,怎么好叨扰她?” 慕容澄嗅出自己话语中满满醋味,恼得无以复加,那日秋狩树下难道是假的吗?她在睡梦里唤他,分明就是喜欢他,这会儿又和慕容汛相谈甚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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