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斩杀滑州太守之后,收效甚大,周围数州都被镇住,以至于子烨的兵马还没打倒,守军就降了。 不过这事的细节,我却不似明玉知道得这般清楚。什么滑州太守骂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心想,拥趸真可怕。 子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明玉都能做到清清楚楚了如指掌,哪怕是天下大乱。 “无心之举?”邢国夫人冷哼道,“那滑州太守被捉时,定然也说自己是无心之举,可因此免了死罪?身为命妇,受朝廷之禄,当为君上驱驰,可竟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知道。” 说罢,她瞥了瞥祝氏,道:“以妾之见,洛阳这边究竟是少了些规矩。” 祝氏面色很是不好看,但明玉是中宫,又搬出子烨来,有理有据且气势汹汹,连祝氏也不能说什么。 明玉身边的内侍却不是好相与的,已经将那命妇摘了钿钗花冠,脱了礼衣。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时,祝氏似乎终于想起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我。 “娘子。”祝氏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当下之事,还请娘子做主。” 我在镜中瞥了明玉一眼。 她喝一口茶,仍是那看戏的样子。 方才她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要玩什么把戏。论借题发挥整治别人,她一向拿手。也就是子烨没有后宫,洛阳这边的命妇们不曾见过宫廷里的手段,这才被她一下镇住罢了。 心里骂一声。她也把人吓得太狠了些,三十杖真打下去,再结实的人也有气没气进。我这婚仪上弄出人命来,谁的脸上也不好看。 但戏开场了,那就要演下去。 我看向祝氏,又看了看那命妇,道:“都住手,且将她放开。” 内侍们见我发话,旋即停了,退到两边去。 身上的首饰和礼衣当真沉重,我示意为我梳妆的命妇搀我起来,而后,走下妆台。 “你可知错了?”我看着那命妇,问道。 那命妇忙磕头道:“妾知错了!” 而后,我转向明玉,道:“今日乃大婚之日,古来皆有大赦之风。妾以为,她既是初犯,也不必太过,回府禁足足矣。未知中宫意下。” 这话,让祝氏等人的神色都松下些许。 明玉看着我,喝一口茶。 “礼不可废,正是大喜之日,才不可轻易饶恕。”她说,“上皇大喜之日尚敢如此冲撞,日后,岂非是要得寸进尺,目无尊上?” “妾不敢!”那命妇忙告饶,“中宫,妾知错了,求中宫饶了妾这一回吧!” 一旁的邢国夫人正要要说,我说:“中宫所言有理。如此说来,妾身为太上皇后,统辖内外命妇,虽还未成礼,可既然早已受了众命妇拜见,这治下不严之罪,终是有的。今日之罪,中宫不必责难别人,妾愿领罚。” 大约没有人想到我会说出这话。 连祝氏和邢国夫人都一并愣住。 我继续道:“只是今日大婚,我若受罚,终究误事。妾想来想去,唯有效仿古人,割发代罪,还请中宫准许。” 说罢,我向明玉一礼。 明玉没答话,少顷,站起身来。 她双手将我扶住,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娘子何出此言。”她温声道,“今日乃大喜之日,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断没有责罚新妇的道理。更何况,娘子可是太上皇后,此言,却是折煞本宫了。” 说罢,明玉看向仍伏拜在地的那位命妇,正色道:“既是太上皇后出面,今日,本宫赦了你,下不为例。” 那命妇面如土色的脸上,即刻恢复了生机,忙哭着磕头谢恩。 明玉又环视众人,道:“二圣各御东西,并治天下。从今往后,洛阳众卿当以今日为诫,勠力辅佐太上皇后,为天下表率才是。” 众命妇忙纷纷下拜,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应下。 妆扮完之后,内侍来报,说宾客已经来齐了,正在堂上等着拜见。 我应下,在众命妇的簇拥之下,朝堂前走去。 这身打扮之累赘,超越了我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沉甸甸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首饰环佩叮叮当当的响声。 明玉没有让命妇来扶我,却亲自引路,装模作样地让我搭着手,以示两边亲和。 “如何?”她声音从牙缝里出来,几乎隐没在首饰的声响之中,虽然只有我和她才能听见,却透着得意,“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如何谢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市恩(下) 我翻个白眼。 “你帮了我什么?”我说。 “自是帮你市恩。”明玉道,“若非我方才做尽坏人将她们敲打一番,她们怎会服你?你没看到她们下跪时,有人已是感激涕零?” 我说:“这等事,不必你来我也会做。你不若先说说为何定要将揪着那命妇发作?” 她“嘁”一声,不理我。 堂上,兄长也在,正与一众亲戚说着话。 明玉听内侍说起兄长,随即对我说她还有事要做,而后,昂着头走来了。 今日到家里来的宾客,都是上官家的亲戚。 我家早已搬去了京城,故而在洛阳并没有什么亲族之外的故旧。今日来到的,大多是上官里的族亲。 父亲已经不在,在家中为我主婚的,是兄长。除了他之外,还有三叔公等几位宗老。 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衣裳,行礼之后,他们坐在席上,四下里看着,皆是感慨。 “当年老国公还在时,这正堂,臣等也来过许多回。”三叔公道,“当年听闻那些历代积攒的御赐匾额都被收了回去,着实痛心。幸得上皇恩泽浩荡,如今可都回来了。” 他显然被人交代过仪礼,说话时,称呼都变了。 我微笑,道:“不知这些日子,上官里还好么?” “上官里甚好,今年庄稼都收割了,乡人安居乐业,皇后不必牵挂。” 我说:“听闻恭伯父他们都回去了,不知如何了?” 提到上官恭,众人都有些哂然之色,面面相觑。 “恭郎的宅邸对大半被毁,倒也还剩些屋舍可安身。”三叔公道,“只是经过一番清查,三个儿子都免了官,失了家宅,从前强夺的田地也退了许多,再加上大火吞了不少家当,如今日子过得比从前拮据了许多。” 有人忍不住道:“那三个儿子也都是不省心的。从前未发达之前,他们便是不肯让人的脾性,在家中吵吵闹闹过日子。后来有了些钱,娶妻生子,各自搬了出去,这才相安无事。如今,他们几家人全搬了回来,那地方又狭窄,院子不够住还要跟仆人住一起,啧啧……每日那宅子里都是鸡飞狗跳一般,哪里来的太平。” 这话虽看上去是同情,实则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众人纷纷颔首,有人道:“若非皇后,上官里也不知何时能过上这安静日子。” 我原本想多问问,看看是不是真有那赵王的痕迹。 还未开口,我看到兄长盯着我,微微摇头。 我只得把那些问话咽下去,继续说废话:“此乃上皇体恤,有司尽职尽责。上皇治下朗朗乾坤,定不会让良善之人受了委屈。” 众人纷纷应下。 除了上官里的人之外,这里还有我母亲卫氏那边的族人。 说来,自我来到洛阳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外家的人。 我的外祖父外祖母早已经去世,自我家出事,舅父也被贬官,带着全家到蜀地赴任去了。不过也是因此,他们躲过了兵乱,一家平安。只是蜀地到洛阳何止千里,他们就算得知了我的婚事,也是一时不能赶回来的。 卫家剩下还在洛阳的亲戚,我并不熟悉,从前也不曾见过几次。我家破败之后,他们更是音讯全无。 直至今日,我才得以与他们相见。 母亲直系的亲戚都不在,来向我拜贺的,都沾个表字。 最熟悉的,当数我母亲的堂姊,我该叫四姨母的。当年听母亲说,她在族中排行第五,除了这位四姨母,同辈的都是男子。故而她和这位四姨母,便是姊妹。 不过母亲在世之时,她们并不时常来往,故而我见到四姨母时,还是白氏在一旁提醒,我才认出她来。 与当年相比,四姨母可谓变化了许多。我记得,她从前是个圆润的美人,今日再见,那两腮有些瘪了下去,显得一双眼睛凌厉精明,却与我小时候所见大不一样了。 “妾上回见到皇后之时,皇后的母亲还在。妾记得,那时她将皇后与妾的合郎拉到一起,说表亲之中,唯你二人年纪相仿,日后要像亲兄妹一般互相照拂才是。”赐席之后,四姨母神色感慨地对我道,“妾那时还答应了隔年就带合郎再到京中去探望她,却不想,没多久,她就去了。” 说罢,她低头,用绢帕点了点眼角。 四姨母提到的合郎,是她的独子。当年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们确实去过京中,不过那时母亲说了什么话我却不记得了。 我看了看她身旁,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跟着,看着身形瘦弱憔悴,站在后面低着头。 “想来,这位是合郎的新妇?”我问道。 “正是,这是合郎前些年娶的,姓曾。”说罢,四姨母转头道,“还不快快向太上皇后行礼。” 曾氏忙红着脸上前来,朝我跪下,结结巴巴地叩头道:“妾……妾曾氏……拜见太上皇后!” 她跪拜得匆忙,衣裳的袖子下,露出一小截手腕,上面有一道道暗红的印记。 我的目光定了定,少顷,让一旁的内侍赏了。 “不知姨父与合郎可好?”我问道。 “甚好。”四姨母道,“只是丈夫身体不好,去年又摔伤了手,一直不曾好全。” 我讶然,问道:“可请了郎中?” “请是请了,只说要调养。”四姨母叹一口气,道,“治愈是不指望的,多少钱财花下去,也就吊着命罢了。” 我看着她,和气地安慰:“姨父吉人自有天相,姨母还当宽心才是。” 与一众亲戚寒暄一番之后,我让内侍请他们下去用膳。 这时,一名内侍小步趋入,到了我跟前,恭敬一拜:“宫中传来消息,上皇今日早晨先到宗庙祭祀,午后回到上阳宫,即准备亲迎,申时三刻,上皇便会来到。” 我看看外头的日光,才刚刚过了午时的样子。 “可还有要见的人?”我问兄长。 “有,”兄长道,“秦叔已经在厢房侯了许久。” 我眼睛一亮,忙道:“快快有请。” 出乎我的意料,秦叔并非是自己来的。 他身旁,还跟着另一个人。 “娘子,”还没行礼,兰音儿就跑到了我的面前,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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