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目光灼灼,颇有挥斥方遒的气势。 我说:“陛下此来,乃是为了与戎王和谈。不知当下,戎王在何处?” “戎王不曾来。”景璘轻蔑道,“他称病,派了个大臣前来。称病是假,国中麻烦缠身是真。他以为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笑话。” 景璘是皇帝,亲自和谈,北戎自当由戎王出面。他们竟敢派出个大臣来,于情于理,景璘都该暴怒才是。 而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可见对这报仇雪恨之事,他是十拿九稳了。 我颔首,道:“不知回纥王女缬罗何在?” “缬罗就在城中的校场里,与她的侍女们打马毬。”景璘说着,神色就像在说起明玉的爱好时一样不屑,“那叫杜婈的女史,前不久也醒了,缬罗可是念念不忘,嚷着要与她再决高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兵马(上) 杜婈的待遇,比我差了不少,不过也不坏。 她被关在一间厢房里,边上,仍守着那个叫做阿蓝的回纥胡姬。 我乘着肩舆到这里来,阿蓝行了礼,道:“公主吩咐妾看守女史,服侍女史醒来。” 看向杜婈,她和我一样,还不能全然自己行动,只能坐在床上由人伺候。 那张脸,有些发白,头发简单的梳了,盘起发髻。不过,倒也没有什么病弱之态。 因为她坐在那里,怒气冲冲。 地上有一滩肉粥和碎瓷片,显然是刚刚被她打的。 看到我,她目光一动,也要起身,我说:“且坐着便是,不必起来。” 而后,我看着阿蓝,道:“这一路,都是你们将我二人一路照料。” “并非照料,是下药害我们!”杜婈忿忿插嘴。 阿蓝毫无异色,谦恭答道:“正是。” “你也说过,是奉了缬罗王女之命。” “正是。”阿蓝道,“太上皇后放心。虽太上皇后和杜女史这一路都是昏睡过来,但妾等不敢怠慢,除了定时喂水喂食,还每日为二位洗漱,活动肢体,确保二位不至于筋骨僵直。二位再休养半日,便可行走自如……” “无耻!”话没说完,杜婈已经大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当初缬罗将你们交给我,我是如何待你们的?如今,你们又如何待我?你们竟敢挟持我,陷我于不义!太上皇若找来,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阿蓝神色平静,道:“王女让妾等好好与女史及手下切磋马毬,教授诀窍,妾等都一一照办,尽心尽力。妾等做下的一应之事,皆是奉命而为,还请女史见谅。” 杜婈面色一变,又是要骂,我将她止住。 “你们退下吧。”我说。 阿蓝应下,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退了出去。 我看向杜婈,她也看着我。 “此事与我无干!”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开口道,“我虽不喜欢你,可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将她们收留,只道是要切磋马毬,并不知她们还打着这等算盘!否则,我不会让她们也将我绑了,自己搭进来!” 我看着她,颇有些诧异。 说来,我确实怀疑过杜婈跟缬罗有所勾结,但在见到景璘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不是这样。 杜婈再讨厌我,也不会亲自来跟景璘扯上关系,这对她和杜家没有一点好处。 “我知道,这话不必再说。”我说,“我来见你,是要问你一句话。你想安然回到洛阳么?” 杜婈愣了一下,片刻,答道:“想。” 我神色严肃:“如此,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近侍,你我须通力合作,明白了么?” —— 平朔城不大,作为边境重镇,有高墙深池,还驻扎着许多的兵马。 在北门外二里的地方,搭了一处大帐,那是和谈之地。 再往北二里,就是北戎的大营。 戎王派来的使者,叫做屠甲,是戎王的岳父,在国中的地位犹如丞相,仅次戎王。 当然,景璘是不会愿意自降身份,亲自去跟他打交道的。 据说使者来到之后,他见也不见,只派人当面申斥一通,指责戎王无礼无信,要将和谈取消。 那边一再告罪,过了几日之后,景璘才做出缓和之态。不过也只是不曾取消和谈而已,他仍然不见北戎的人,只派大臣去出面。 两边各怀心思,各自君上不见踪影,这和谈也就成了鸡肋一般,毫无诚意,只有每日的扯皮。 这却是中了景璘的下怀。 他没有回京城,借着和谈之名,留在平朔城。暗地里,则着手筹备那杀进北戎报仇雪恨之事。 我惊讶于,他竟暗自攒下了五千兵马,连我也不知道。 景璘并无兵权。无论边境、各处关隘、州郡乃至京城戍卫,所有的兵马都是子烨属下,只有太上皇的虎符可号令。就算是景珑的鄂州兵,那也是在子烨的允许之下,才掌握在景珑的手中。 这五千兵马,就驻扎在平朔城里,将景璘的行宫拱卫得严严实实。 我去看的时候,只见果然有精锐之气,颇有些御林军的风范。 “这些兵马,究竟是哪里来的?”我问景璘。 “自是朕派人暗自练的。”他颇有些得意之色,“阿黛,你可还记得徐鼎?” 听到这个名字,我明白过来。 此人是先帝的忠臣,当年随驾北伐,在乱军之中奋力保护先帝和景璘,后来一道做了阶下囚。子烨将先帝和景璘迎回,徐鼎也一道归朝。但没多久,就称病还乡。景璘许了,给他封了侯。那之后,我就甚少再听到此人的消息。 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你不曾告诉过我。”我说。 景璘笑了笑,道:“这等事,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日日身在宫中,又不会练兵,跟你说做什么?徐鼎一直对父皇深有愧疚,父皇去世,他甚至想为他殉葬,是朕将他劝了下来。朕问他,可愿意为朕做这事。他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志向,这两年,尽心尽力,为朕招兵买马,做得十分出色,朕很是满意。” 我看着他,很是好奇。 “太后知道么?”我问。 “她若不知道,朕养兵马的钱从哪里来?”他说,“若非这两年来她到处修寺造佛,朕也没有那许多由头在太上皇眼皮底下将这钱抠出来不是?” 这倒是道理。 “故而此事,你是打算不让他的人插一点手。是么?”我问景璘。 “正是。”景璘神色傲然,“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就算不经他的手,朕也有那一雪国耻的本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沉吟片刻,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将我千里迢迢绑来,要我如何帮你?” “你虽不会练兵,但是上好的军师。”景璘笑了笑,道,“阿黛,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父亲说,你可惜了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可做出一番事业?你父亲的尸首还在北戎,朕知道他埋在哪里,你随朕一道去将他迎回来,如何?”
第二百九十章 兵马(下) 我的心,似被扯了一下。 “我父亲的尸骨?”我说,“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此事,多亏了骨力南。”景璘道,“若不是他用心查探,此事也是无所着落的。” 说罢,他目光深深。 “阿黛,”他说,“朕知道,你在生朕的气,埋怨朕不曾与你商量一声,也不曾经你允许,就将你绑到了此处,是么?此时,那边定是已经乱作一团,他们恐怕正四处追踪,寻找你的下落。就算你将来回去,也免不得有一场麻烦等着你,让解释不清。” 我沉默片刻,道:“你什么都明白,可你还是做了。” 景璘笑起来。 “还是那话,这世间,除了你的家人,朕最了解你。”他缓缓道,“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阿黛,你自幼享尽荣华富贵,失去父兄庇佑之后尝尽冷暖。在你心中,最想要的,并非锦衣玉食,而是逃脱这禁锢你折磨你的牢笼。从前,你会为了寻回家人而委曲求全,现在,你心愿已了,便不会再泥足其中。即便你心中仍放着那人,有朝一日得了机会,你也仍然会离开。阿黛,朕说得对么?” 我有一瞬的怔忡。 自从我离开京城,景璘就总能让我吃惊。 从前,我总是自诩对他的性情思想了如指掌,而他则不是那么的了解我。 现在,我发现自己终究是轻浮了。 相似的话,我曾子烨面前说出来,他并不能全然理解。 但景璘却可一语中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我问。 “自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景璘道,“你只带走了钱财,其余物什全都分给了玉清观众人。朕就知道,你对这宫中的荣华并无任何留恋。若不是你兄长回来了,那时候,你就会远走高飞,对么?” 我没有答话。 “若朕未猜错,他不会愿意放你走。”景璘道,“可尽管如此,你被人污蔑,受了委屈,他却不愿站在你这边,而是送你去礼佛。” 他注视着我:“阿黛,你告诉朕,你难道就没有恼恨?这牢笼,难道比京城的更舒适?” 心砰砰跳着,我说:“你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并非那冥顽不灵,不知疾苦之人。”他说,“朕说过,这世间,你是朕最在乎的人之一。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机会还给你。” “机会?”我说,“什么机会?” “便是离开这牢笼的机会。”景璘道,“先前你能离开,却因为太后和朕应允婚事,成了泡影。既是朕做下的,自当由朕来还。阿黛,灭了戎王之后,你可带着你父亲的尸骨离开。你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朕在一日,便可保你和上官家一日安稳。”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绪纷乱,一时竟是无从回答。 “至于我将这一切瞒着你的事,”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继续道,“你便莫再恼朕了。你和太上皇从前的那些事也瞒着朕,一个初一一个十五,我们各不相欠,一笔勾销。好么?” 我望着他,定定地。 好一会,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好。” —— 景璘离开之后,我坐在屋子里,仍旧怔忡。 我又想起了子烨。 他看着我,目光冰冷。 ——“我从不曾忘记过那约定。不过你也当记得,没有我的应许,你哪里也去不得。你也当知晓,若你违反约定私自离开,你会后悔。” 我们争吵过,互相不理睬许多日。 但景璘说得对,我心里仍有他。 故而那一夜,我们亲吻缠绵,一如以往。 烛光下,他注视着我,双眸平静而幽远。 ——“故而在你眼中,我与先帝或太子或昱之,并无两样,是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认命,又似乎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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