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时,他那张不易展露情绪的脸,也变得痛苦,流下了眼泪。 他说,他会尽力救我出来,问我还有什么要他办的? 我想了想,说,我们家的案子,那些人是要办死的,当下之势,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请他为我办两件事。一是打听我兄长和其他家人的下落,二是搜集董裕等人陷害上官家的罪证,将来得了时机,兴许用得上。 秦叔一口应下。 他与我非亲非故,起初,我交托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不料,他很快就打听到了兄长还活着,人就在辽东的消息,让我颇为振奋。不过我的几位庶母和庶出弟妹在哪里,他始终打听不到。后来,我到玉清观出家,大乱很快接着降下,就连官署存放档案的地方也被烧了,就更加查不到了。 至于董裕等人的事,秦叔的老本行就是查人老底,他干得十分出色。 不仅是他们如何勾结陷害上官家,就连当权之后,他们做的别的为乱天下之事,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及仇怨,秦叔也查得一清二楚。 当年齐王得了京城,成为新帝之后,我去见他时,手里拿着的册子,就是秦叔给我的。 可惜,这事不了了之。 也是如此,让我更加明白,自己没有本事,靠别人终究不可行。 于是,这两年来,秦叔就在京中充当了我的耳目。我想知道什么,他都会想办法为我打听到。譬如邹承养外室和张芾好赌。 至于兰音儿,她也是我两年前回京之后,在街上捡回来的。 那时,景璘已经当了皇帝,我有人撑腰,在宫中的行动很是方便。只是见秦叔这事,到底是个秘密,还须自己出宫去。 秦叔家的巷子窄,不能进马车,只能步行。有一回,我走到巷口的时候,看到了兰音儿。 她破衣烂衫,瘦瘦的,被几个乞儿抢夺,把刚刚讨来的饼子抢走了。 我看着她眼睛红红,无助地坐在路边,忽而想起了当年做洗衣婢时挨冻受饿的自己。 心中终是不忍,就自己掏钱去附近的炊饼店里买了两个炊饼,交给了她。 那时,她看着我,神色又是感激又是狐疑,似乎在猜测我是不是人贩子,在饼里下了蒙汗药。我也不多话,只让她赶紧藏起来,去没人的地方吃,然后就走开了。 出乎意料,过几日,我再去找秦叔的时候,又遇见了她。 她还坐在那个地方,看到我,一下站起来,跑到我跟前。 我诧异地发现,这小女子看着孤苦,嘴竟是十分的甜。 她昂着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一口一个“美人姊姊”“菩萨姊姊”,问我还记不记得她,还说我们可真是有缘,竟然又遇到了。 虽然已经平乱,但京中的乞儿仍然不少。但凡齐头整脸些的人,就容易被乞儿盯上,像狗皮膏药一样跟在后面。 我已经习惯了,并不理会,径直往前。 可我很快发现,她虽然也黏着,却跟别人很是不一样。她说她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给吃的,只想找地方做活。无论粗活细活,她什么都能干。她还会读书写字,家中要是有小童,她也能陪读。我若觉得不放心,甚至可以试用,只要包吃包住,不给钱也行。 “不过我不卖身。”她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姊姊,我看你是个大好人,你带我回去,好么?”
第八十二章 耳目(下) 我不由地停下了步子。 倒不是巷子窄,她挡了我的路,而是她说的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见我开口询问,她双眸一亮,忙答道:“我……我叫兰音儿!” “你说,你识字?”我问。 她连忙点点头。 “读过些什么书?” “我父亲从前是教书先生,蒙学里的几样全都读过,还会念些诗赋。”她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不会作诗。” 我说:“你父母呢?” “去年旱灾,全都亡故了。”她说着,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亲戚想把我卖了,我就逃了出来。”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的声音愈发哽咽,“都被卖了……” “在这街上流浪了多久?” 她掰着手指,稍稍算了算,答道:“快一年了。” “我看街上的乞儿都是成群结队的,也有吃有住,你怎么不跟他们凑一起?” 她露出不屑之色,道:“跟他们凑一起,便是入了他们的帮派,日后只能在这街上混日子。那不是正道,我不走。” 我有些哂然。这年月,很少人会提什么正道,尤其是食不果腹的人。 “不是正道又如何。”我说,“你找地方做活,也不过是为了有吃有住,与加入那些帮派区别何在?” “自是区别大了。”兰音儿眼睛睁得圆圆的,“我还要去把我的弟弟妹妹都找回来,若陷在那等地方,我又如何去找?”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 我想起了兄长,还有那几个我并不熟悉的庶出弟妹。 沉默了一会,我看着她:“道德经、南华真经之类的,你读过么?” —— 我并非卤莽之人,将兰音儿留在身边之前,我将她带去了秦叔那里。 一个月之后,秦叔将她的身世查清,倒是与她自己说的并无二致。 “人倒也机灵,不过品性如何,无人可作保。”秦叔对我说,“娘子要将她留用,还须谨慎才是。” 我沉吟片刻,道:“她的弟妹,秦叔能找到么?” 秦叔道:“乡里的人牙子,喜欢在一个地方做买卖,只要找到她的家乡,顺藤摸瓜当是不难。” 我颔首:“此事,便交给秦叔了。” 秦叔很是诧异:“娘子要为她做这事?” 我笑了笑:“秦叔不是担心知人知面不知心么?我父亲说过,人心向来不可揣测,不到真正的关头,亦无从窥测。不过世人所求,无非一个利字,只要拿住了真正在乎的东西,利益不悖,便不必担心出卖。再说了,我已经一无所有,甚至还是罪籍,比这兰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担心什么卖不卖的。” 秦叔看着我,长叹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有一件事,我特地问过了秦叔。 就是关于当年先帝让父亲查杜行楷的。 秦叔没有否认。 “当年国公确实将此事交到了在下手上。”他说,“发现娘子与齐王之事的,也是在下。“ 这事,时隔多年之后提起,我已经觉得心中无波无澜。 沉吟片刻之后,我问道:“父亲知道之后,怎么跟秦叔说的?” “他没说什么,只告诉在下,此事万要保密。”他说,“隔日,他就将娘子送去了洛阳。” 我张张口,道:“杜行楷……” “杜先生自尽,是为了不连累齐王。”秦叔道,“当时的圣上恨极了他,国公也是无法。” 这也是我早知道的事。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 我让兰音儿带话给秦叔,务必盯着太上皇和景珑之间的来往。 不料,景珑很快就在我面前出现了。 景珑的父亲琅琊恭王,是先帝的二弟。他的母亲,也就是景珑的祖母刘婕妤,在青霄观里也有灵位。 身为嗣王,青霄观里办祈福的法会,景珑自当来拜一拜的。 “阿黛姊姊。” 见礼之时,他看着我,脸上露出笑容。 我也微笑,念了声“无量寿福”,道:“贫道已经出家,法号玄真。” “那便是玄真姊姊。”景珑仍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孤方才路过含英馆,想起姊姊爱吃那里的酪樱桃。当下正是时节,孤便去为姊姊买了些来。” 说罢,他从内侍手中拿过一只食盒,递给我:“姊姊尝一尝好不好吃。” 这模样,倒是跟小时候那贪吃贪玩的样子别无二致。 我让身边的兰音儿接下,施礼道:“多谢殿下。” 说罢,我亲自将他引到殿内。 景珑在刘婕妤的牌位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拜进香。 不过,他没有马上离开,倒是像十分喜欢听这法会一样,规规矩矩坐在蒲团上,一直坐到用膳。 用膳的地方,仍在斋宫之中。景珑不像太上皇那样,所到之处都是大排场,连用膳也要召来所有女冠围观。斋宫里有供贵人们独自用膳的清静地方。 我将他引到一处敞亮的厢房,两面开窗,外头是雅致的园景。 “姊姊与孤一道用膳如何?”景珑道,“多年不见姊姊,上次在太后宴上与姊姊相遇,也不得说上话。” 他说话时,双眸熠熠生辉,颇为真诚。 我看着他,思索片刻,让随行女冠去将我的午膳取来。 景珑露出微笑,忙上前将案席摆好,让我像小时候在宫里用膳时一样,与他隔案对坐。 “姊姊这些年好么?”他问我,神色间有些愧疚,“孤在国中听说上官家之事时,姊姊已经到宫中出家去了。后来兵祸横生,孤忙于平乱,竟是不能抽身到京中来探望。” 我笑了笑,说:“我若不好,当下怎会坐在此处与殿下用膳?都过去了,不必执念。” 景珑看着我,想了想,道:“姊姊日后有何打算?” 我说:“能有什么打算,当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当道姑又何尝不是。”说罢,我话头一转,“不若说说你。如今,你可是朝中的红人,听说,圣上要将你留在京中,担任兵部之职?” 景珑的脸上却没有得意的神色,反问:“姊姊觉得,孤留在京中好么?” 我讶然:“这是你的事,为何问我?” 景珑神色认真:“因为孤想知道,姊姊如何想。”
第八十三章 暗计(上) 我看着景珑,心头似水面投下了一粒石子。 “殿下说笑了。”我仍微笑,“这等事,贫道岂敢置喙?” 景珑道:“从前在宫中,姊姊常带着孤玩耍。那时,无论孤做什么,姊姊都会指点一二。孤离京多年,对于京中之事不甚熟悉,如今遇得这等事,自然也想听听姊姊的意思。” 我说:“难道我劝殿下回琅琊国去,殿下就真会回去么?” “那是当然。”景珑道,“姊姊从不曾骗过孤,姊姊说什么,孤便做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注视着我,目光灼灼。 见我看着他,他忽然撇开目光,看向园子里。 那坐得端正的身体和侧过头去的模样,蓦地,让我想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人。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幸好这时候,外头传来脚步声。两名女冠走进来,将午膳呈上。 这午膳,吃得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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