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并不进去,因为我知道明玉不在那里。 我转进一条小道,花影扶疏,鸟雀啼鸣,一道溪水从面前蜿蜒流过。石桥上的青苔刚刚被整治过,并不怎么滑。我过了桥,没多久,就看到了佩姈。 她如往常一般神色清冷,行礼之后,将我带到了身后的亭子里。 与从前一样,她已经摒退侍从,一个人在这里等着我。 石墩上覆着五色织锦垫子,她坐在上面,慢慢嗑着瓜子,若有所思。 我并不废话,开门见山道:“给马匹下药的人手脚干净么?若有什么蛛丝马迹,速速清理,切不可留下把柄。” “这不必你交代,我父亲自会去办。”明玉说罢,抬眼看我,神色严肃,“他进第五毬之时,你也在场,是么?” 我不明所以:“正是。” 明玉目光深远:“那时,他的衣领敞了开来。你说,他是不是比从前又俊了些?” 我:“……”
第二十三章 梳妆 虽然太上皇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但今日是太后寿辰,该办的还是要办。 芙蓉园为百官贵胄们准备的游乐一样不少,众人也并不早早离去。我知道,那些朝臣们,大约比景璘和太后还急着想知道太上皇突然回京之后的打算,毕竟这关系着将来自己在朝廷里怎么混。而芙蓉园的高墙之外,恐怕京城的百姓们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太后没有给外人看热闹的机会。专门为招待太上皇而设的宴席改在了承恩殿,用的是家宴的名头,出席之人也全都来自于宗室。 我来到太后休憩的景和宫时,她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名宫人为她捏着肩。 听得动静,太后睁眼。见是我,坐了起来。“你来了。”她坐挥挥手,让宫人下去,对我说,“我久不见你,方才还想让人看看你在何处。” 我走过去,将手中的食盒放下,道:“我去了一趟庖厨。先前太后一直忙碌,必是又不曾好好吃什么东西,我便让他们做了些太后爱吃的点心,垫上一垫。” 太后看着食盒,眉头微微舒展,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些欣慰,却露出了一丝疲色。 “到底是你知道冷暖。”她拉过我的手,抚了抚,道,“你如何?可用了膳?” “我用过了,太后不必挂心。” 说罢,我将一张小方案挪到榻上,又将食盒里的点心一碟一碟摆好。 太后吃了两块,却似吃不下去,将牙箸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世事何以总是如此艰难?”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太后不必烦心。”我安慰道,“即便太上皇到京城来,也改变了不了什么。这两年,圣上已然小有气候,再不是那孤独无依之人,岂非比两年前好多了?如今在京城,圣上和太后才是主人,太上皇是客人,不然,他何以住在芙蓉园而不是皇宫里?” 这话显然颇得太后的心,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颔首道:“还是你通透。” 用了些膳,太后的精神好了些,不打算再休息。 “我这头发有些乱,你为我理一理。”她说。 说实话,她的头发仍齐齐整整,一点不乱。不过我知道她的心思。 稍后,她便要到宴上去见太上皇,万要严妆华服,不能少了半分气势。 说来神奇,以前,我从来不曾自己梳过头。在我看来,为我梳头的侍婢们应该多少会点法术,竟能让我那头又长又滑的头发听使唤,好好变成发髻待在脑袋上。 落罪时,我以为自己会像个废物一样,连最起码的齐头整脸也做不到。 但后来,真的一件事一件事自己做,我发现,这也不是那么难。 譬如梳头。 出家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太为打扮花心思,我可以经年累月只琢磨一种发式。结果就是太后也很喜欢我为她梳头,说我懂得如何将那最死板的发式看上去不那么死板。 坐到镜前时,太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阿黛,”她说,“我可是老了?” 这跟景璘问太上皇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太后这是哪里话。”我说,“太后这摸样搁在外头,只怕追着提亲的人有不少。” 太后一笑,道:“也就你敢拿这哄孩童的话来当着我的面说。我都四十了,万不能与年轻人比较。” 我说:“这可不是哄太后。今日来为太后祝寿的贵妇们多了去了,多光彩照人的都有。可我看下来,没有谁能比得过太后的。太后的脸上一丝皱纹也不见,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不是年轻人又是什么?” 太后嗔道:“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神色却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笑笑,继续给她整理发髻。 “阿黛。”过了会,她说,“我记得当年,先帝曾与我说,他想将你许配给齐王。” 我的手微微顿了顿,瞥一眼镜子,道:“太后怎说起这个?” “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她说,“那时,他说了这话不久,就北伐去了。我常想,如果那时真成了,你也不会被你父亲连累落罪,受那许多苦。说不定,靠着当年的齐王,还能把你们一家救回来。” 我垂眸看着她的发髻,将一绺头发梳拢,微笑道:“太后这也想得太好了些。我家落难时,齐王还在齐国。或许,他生怕扯上这一门落罪的亲戚,先把了我休了也未可知。” 太后道:“我那时也觉得先帝也是老糊涂了,京中皇子和宗室才俊那么多,怎会为你挑个齐王?我还记得那时,你很喜欢阿璘。从小到大,你每每入宫来,总要找他。” 我愣了愣。 太后笑了笑,道:“我与你说这个,是因为我还常想,若当初嫁给阿璘的是你,不知该有多好。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看阿璘好好的,身边能真有个与他相知相敬之人。可惜,却是阿璘无福。” “太后切莫这么说。”我随即道,“能得太后和圣上庇护,已是我此生至幸。我能平安活到今日,已经莫大的福气,不敢奢望其他。”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似女儿一般。”太后叹口气,“你姑母当年还在的时候,曾与我约下,等你与阿璘长大了,定要结亲。我那时一口应承了下来,却不知将来泉下与她相见,该如何交代。” 每逢提起姑母,太后的脸上便总有些深沉之色。 我轻声道:“太后放心好了,姑母若果真泉下有知,必只会感念太后和圣上恩德。” 太后注视着我,轻轻抚了抚我的手。 她往外头窗上看一眼,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说:“我方才听鼓响,应该是到了申时了。” 太后颔首。 她看着镜子,亲自将发髻正前的凤钗扶正。 “那位也该到了。”她说,“是时辰过去了。” 出席承恩殿宫宴的,都是宗室重臣,与我无干。我正要行礼拜别,她却拉住我的手。 “你不是外人,随我一道去。”她说。 我愣住。 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太后转头看我:“怎么?你不愿意?” 我低头行礼:“谨遵太后懿旨。”
第二十四章 家宴 承恩殿是芙蓉园里最华美的殿堂,也是当年先帝的最爱。它建在芙蓉园的高处,四面开阔,坐在其中,可将园中景致收入眼底。 我对这里很是熟悉。因为从前先帝很喜欢这里,几乎每个月都要临幸芙蓉园,在承恩殿设宴。 不过自从我家倒霉,这个地方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承恩殿在战火之中毁坏了部分,虽然修缮过,一些角落之处仍然能看到些残存的火燎痕迹,与新造的椽柱白墙格格不入。 太乐署的乐师,也从摘星楼挪到了承恩殿。乐歌还是先前的乐歌,喜气洋洋。不过毕竟人少,回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飘荡,显得有几分诡异。 我跟着太后来到殿上之时,景璘和明玉已经到了,还有下首的一众重臣和宗室。十几席排列而下,间隔颇大。布置的内侍显然要力求将大殿摆满,又力不从心。 见太后过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景璘似乎没想到我会来,看着我,原本严肃的面容微微松弛了些。 明玉则仍然是老样子,在人前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向太后行了礼,然后坐了回去。 作为左相和太上皇那边的人,董裕自然也在这里,红光满面,似乎比过寿的太后还要高兴。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明玉的父亲萧纯。他不仅是右相,还是鲁国公及国丈,有重臣和贵戚两重身份,自然也是这宴席的座上宾。 “上皇那边可安顿好了?”受众人拜见之后,太后向身边的内侍监裘庸问道,“时辰不早,可去请过了?” 裘庸答道:“太后吩咐下的一应御用之物,皆已送往北府大营。上皇在芙蓉园中驻跸玉华宫,先前离开摘星楼之后,便往玉华宫更衣歇息去了。臣拨了内侍宫人共五十名随驾服侍,方才又遣人去探望,那边说上皇正与赵王会面,稍后一道过来。” 听到赵王二字,众人脸上的神色都起了变化。 一旁的景璘随即对太后道:“赵王刚到,先来见了朕,听说母后正在休憩,便到玉华宫去了。赵王乃宗室重臣,合当到宴,朕于是邀了他到承恩殿来。”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 我在一旁听着,只觉今日果然有趣,连赵王都到了。 若说当今的朝堂之上,有什么人能称之为真正的德高望重,甚至能让无论太上皇还是景璘的人都会卖面子的,那便是赵王无疑了。 赵王名景奕,是先帝同母的弟弟,排行第三。 先帝在时,赵王深得先帝信任,很早就委以重任,做过光禄卿和左卫大将军,执掌京城警卫,随先帝出入。在任之时,颇得拥戴。 不过先帝兵败的前两年,赵王生了一场重病,到封邑养病去了。先帝被俘之后,朝廷群龙无首,进而引发诸皇子作乱。危如累卵之计,赵王召集一支兵马赶回京中,护着百官和玉玺等重器离开京城,凭借封地的高城深池据守抵御,保住了大半个朝廷。 在齐王平乱入京之后,赵王又将百官带回,与耿清一道,拥立齐王为新君。 如此丰功伟绩,赵王却丝毫不计名利,功成身退,继续养病。直到景璘继位,在他的一再请求之下,赵王才勉强答应出任宗正寺卿。不过这两年来,赵王因得身体不好,大多日子告假在家,宗正寺的事务全交由少卿处置。 大约因为这淡泊名利的做派十分符合世人胃口,赵王的名望一向很高。 这两年来,朝中群臣因为站队而起的大小争端不断,实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便会有人请赵王出面调解,平息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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