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离开南陈郡这么久,民女确实很想念梁园门口的那株海棠树。郡主同王爷应当也还有话要叙,那民女同李大人先行一步。” 她屈身告别。 看着倒是十分乖顺。 只是这乖顺的外表下不知有几两反骨。 玉簟秋让她走,可周誉却没打算放过她,“梁阁不是什么生意都接么?陈谡还没有找到,孟琼,本王给你加钱,你现在去寻陈谡。” 周誉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也并不是存心想要刁难她。 只是梁园是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到底还没有心大到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踏进去。 玉簟秋唇边的笑意凝住,她太了解周誉了,他出言阻止分明就是在意。 孟琼自打重逢以来,不曾违逆过周誉。一来,他如今对她没有什么耐心,上阳关恩断义绝后,他厌恶她,倘使违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二来,她要血灵芝,如果周誉不悦,玉簟秋也未必肯将东西给她。所以小心谨慎终究是没有错的。 可眼下这桩生意她不想接。 陈谡自己会回来的。 若捉住他的是她,以陈谡的秉性,难免会将当初她扣下信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报复她。 亲君子远小人。 孟琼几年前扣下那些信,既是因为不想让当时的朝堂之言影响到在养病的周誉,也是因为那些信笺里时常夹杂着玉簟秋的话,出于私心,她不愿意让周誉看到。 可这些放在几年前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东西搁在如今定然越描越黑。 孟琼不愿意答应他,所以温声道:“不是所有的生意我都接,这个人,让郡署里的人去找就是了。” 周誉扬了扬眉,“李大人,你的这位心上人可是说了让你去找。” 他随意地望向李昶,唇边带着三分笑意。 孟琼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样想的。在李昶开口之前,她继续道:“郡署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捉一个人犯不上要郡守前往,我没有这样说过。” 她的目光直视着周誉,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顺,可维护李昶的意思很是明显。 她挡在李昶的面前,一如许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郡,她坐在梁园前抱着剑护着他一样。 周誉一眼明白了她的心思,刁难她可以,刁难李昶不行。他心下轻笑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想问问她,从前不是说这辈子非他不嫁么?不是说喜欢他喜欢的要死么?怎么才过两年就变成了这样? 玉簟秋明白周誉这人看着云淡风轻,但骨子里骄傲得很,孟琼对李昶的维护,于他而言,就是一种折辱。 “好了。” 玉簟秋出来打着圆场,对周誉道:“表兄,姨母说想我了,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是巧。 这话话音刚落,定国夫人款步走了出来。她今日头上戴了最简单的金玉珠翠,身上是件蹙金绣云纹的霞帔,一身藏青色的袄裙,看着并不明艳,但很是端庄雍容。 “可算来了,玉丫头,姨母盼你许久了,”定国公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玉簟秋走去。 玉簟秋自幼同定国公夫人就很是熟稔,走上去顺势牵住了定国公夫人的手,唤了声“姨母。” 定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对着身后的映红道:“你瞧这丫头,还没过门,倒是跟着叫上来了,这也好,迟早你也是咱们誉哥儿的妻子。” 映红也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说:“那是,郡主蕙质兰心,同王爷少年相识,成为眷侣也是应当应分。” 这话中的热切,有九分真心,还有一分是说给孟琼听的。 娶妻生子。 周誉听到这话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热血涌上来,他禁不住喘嗽两声,耳边突然想起母亲在去上阳关前一夜对他说的话。 “人这一辈子,成家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你若动了要娶一个人的心念,需得问问自己,倘使将来遇到了更好的人,你还会不会待她如今朝。” “誉哥儿,你想好了,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小缘,确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可,那母亲便替你走这一趟,订这一门亲……” 昔日母亲柔软的话语还依稀在耳边,娶妻生子,人生大事,最易也最难。 这些话,周誉一直是记得的。 可堆积在魏王府旧邸里的红烛早已经生灰,那些他曾经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替她备下的东西,都在某一个他潜滋暗长着恨意的白日,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成婚娶妻,他如今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期待? 周誉心底满是自嘲的湿意,这份湿意让他在面对姨母的那一套说辞的时候,纵然并没有任何要娶玉簟秋的心,却也不曾否认。 孟琼站在不远处,定国夫人来了,她本是该跟着李昶走的,可是心底的本能让她多停留了一瞬。 “走吧。” 李昶微笑着拽拽她。 孟琼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跟着李昶往郡署外头走,东街西巷都是人家,周遭的铺子已经全部关了。 此刻大家纷纷收拾细软和干粮,为迁去隔壁的芙蓉郡做准备。 “这不是小缘么?回来了啊。”西巷卖酒的阿婆老了,在外头收拾着米缸,打眼看见孟琼,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是小缘啊。” “哟,咱们这里最爱打架的孟丫头回来了。” 走到梁园的附近,难免遇上些旧人,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倒是让孟琼有些回到了小时候。 长街故人,有些老得她已经认不出了,还有一些,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 孟琼一路走一路同看着她长大的乡亲们寒暄着,一直走到梁园的门口,勉勉强强才静下来。 如玉簟秋所说,梁园门口的这一棵大海棠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这园子本就是梁阁在外头的一处别院,跟着老阁主梁直一起姓了梁。 老阁主死后梁阁里有不少人不愿意再做死士做杀手,纷纷从孟琼这里买了契回去。 杀人见血是要遭报应的。 人越老就越信因果,所以如今阁里面留下的也就是些什么都不信的年轻人。 而那些脱离了梁阁的老人则在离开梁阁后保持着好心,每隔些时日就会来替孟琼将这园子里收拾收拾。 也正因为如此,尘封的蛮子门推开,里头也依旧干干净净,只余几片落叶。 堂屋前的大枣树上挂满了半红的枣子,孟琼跳起来摘了一捧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李昶。 两人坐在台阶上,许久没这么安静地坐过了。 李昶吃了个枣子,打量一下僻静的周遭,好奇道:“这地方这么静,周誉是怎么生出造反的心思来的?” “他有野心,但一开始没想造反。” “那他后来还?” “因为先帝不肯给他一个公道,因为那些知道上阳关真相的人包括我,什么都不肯说。” 孟琼叹口气,抿抿唇,也说不上来自己该是什么感觉。她知道长平王是让黄河决堤的那个人。 她也知道于长平王而言,百姓不是他的性命,他手底下那几个兵才是。 可她更知道,长平王护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护着长平王,长平王护着边境。 三万人的生死。 搁谁都担不起。 可总有人能一手遮天地帮手底下的人逃脱罪责。 孟琼无法理解长平王,但也明白大燕不能没有长平王。所以她选择了听了父亲的话,将那真相咬碎往肚子里咽。 怎么说呢。 因果吧。 父亲觉得她克死姑母和母亲,所以她七岁就加入梁阁了。这些年,杀的人里面大多是罪该万死的,可说到底也有一些是罪不至死的。 在上阳关出事前刚好去那里见陆九水是她倒霉,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又落在她头上,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给她的报应。 “李昶。” “嗯。” “你曾跟我说,希望我解散梁阁,担心我有朝一日被人杀死,其实这份担心,我自己也有过。”孟琼抱着膝盖开口。 李昶挑眉,“那孟阁主你还不快解散?” “可是人生至此,都已经这样不干净了,还怎么回头?”孟琼笑容里带着无奈。 人都是会死的。 但她这一生背负了太多血债,不敢下去见阎王。 李昶自打两年前认识孟琼起,就没有见她怕过。可今日却难能可贵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畏缩。 李昶道:“以前倒是从没有见你怕过。没想到,孟小缘,你也会怕。” 是啊。 她也会怕。 她少年时候不怕是因为无论发生何事,身后总有个周誉给她托底。 前两年不怕是因为总觉得周誉虽跟她恩断义绝了,但未必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如今。 那个一向在她背后给她撑着的人抛弃她了,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昶,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孟琼看着院子里头的枣树海棠树枇杷树和石榴树,心底突然一酸。 “周誉以前脾气也不好,但他从来不会冷言冷语地跟我说话。” “他不会舍得用箭射我,不会嘲讽我。他只会告诉我,万事有他在。” 她嗓音低哑,莫名有些心伤。 李昶怔了怔,突然明白,她心头藏了太多的委屈,这两年一直没有对旁人说过,而如今触景生情,实在忍不住了。
第19章 揣测 李昶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就如同两年前在燕都,他认死理无数次在朝堂之上受挫,狼狈地如同一个丧家之犬被金吾卫用棍子赶出午门的时候,孟琼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那样。 朔风吹得院落里的枣树簌簌作响,成熟了的青红果子落在铺满了落叶的地上。 孟琼缓了一阵后终究还是放下了个人的悲喜,转过头问李昶:“昨日的那群商人还会来闹么?” “会。”李昶捡起地上的枣子在手里揉搓了几下,仰头看这天上的云卷云舒。 孟琼吸了口气,“当真不管了么?” “不管了。” 李昶站起身,拂了拂大红官袍上的土,“明日申时之前,郡要迁完。一味的忍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该补偿给他们的官府和朝廷会补偿,可不该给的,他们一分也别想得到。” 先礼后兵,是李昶为官为人的一贯处事风格。再温润的人也会有棱角,再随和的父母官也会有刚锋的一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来,“南陈郡迁了,你该去哪儿?” “回燕都,向陛下请罪。”李昶淡淡笑笑,回头盯着孟琼,突然问:“这次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去狱中看我么?” 他眼底满是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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