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一下,“婚事?” 宋矜活了十来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有位未婚夫。 门房表情更古怪了,“是刑部侍郎谢大人。” 宋矜这回如坠梦里,半晌回不过来神。吏部侍郎、谢大人,这不就是因为弹劾父亲,如今声名煊赫的谢敛么。 夜雨声声,风喧雾起。 宋矜几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 最终,她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想见一见章大人。” 其一,章永怡和父亲断交多年,这些年俨然是针锋相对的政敌,便是真有婚约他又如何知道? 其二,谢敛和何镂一样,都是害死父亲的人,她断然不嫁。 “宋娘子,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门房取下蓑衣,倒了茶水晾着,“这大晚上的,您若是见了我们老爷,指不定传出什么古怪的传言来。” 宋矜想说点什么,但她知道他说得对。 “这玉珏,是订婚物件。”门房把玉珏和信件一起推过来,熄了炉子,打了个呵欠,“老爷怜惜奴婢年老,值不了夜,这就要熄灯了,宋娘子请吧。” 炉水安静下来,只雨声嘈杂。 宋矜目光落在那方玉珏上,没有伸手拿。 她若是当真嫁了何镂,宋家就真成了阉党同党,不必查清案子,脏水就已经洗不掉了。可若是谢含之,那又和何镂有什么分别。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嫁给谁,是想活下去为父兄正名。 门房收着物件,忽然朝着廊窗看了眼。 恰芭蕉声清脆,宋矜鬼使神差,抬起脸朝窗外望去。灯火微弱明灭,廊边湘妃竹帘被风雨打起,半隐半露出青年清癯冷厉的眉眼。 广袖冷湿,一肩夜雨。 门房拿起灯笼,也意外,连声道:“谢大人,怎么不着人替您提盏灯。” 宋矜心头一惊,十分意外。 眼前的人极朴素,身上靛蓝细麻直裰洗得有些泛白,腕骨瘦得锋利。唯有肩头的斗篷尚算华贵,却也看得出来,有些年成了。 实在不像传闻中言辞刻薄、冷血寡恩的谢敛。 又不知道他在廊窗前站了多久,她的身份,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宋矜一时之间,忍耐着心中厌恶与愤怒,垂眼避开目光。 脚步声渐近,青年在她身前投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矜屏息。 对方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宋矜忍耐着,又往后退了一步。在缄默中,门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睃巡,迟疑着道:“宋娘子,夜深了,莫要叫家里人担心。” 京都姓宋的人家多,但和谢敛有关的,却只有那么一家。 宋矜是不想走的,但是…… 章永怡想不见她,并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身前的青年目光陡然凝重了几分,整袖的手顿住,竟然淡声道:“老师正在检阅世兄世妹的文章,想来不差你这一会。” 他语气像是寻常寒暄,后半句话是对门房说的,“带她进去。” 宋矜不敢置信。 她下意识抬脸,朝谢敛看过去。 青年生得极高,居高临下撞到她的目光,晦暗眸色有一霎波动。随即,他便牵起细麻衣摆,自己撑开伞,侧身朝着雨幕里走去了。 宋矜终于察觉出不对来。 被天子重臣青眼有加的谢敛,作风也未免……过于清简了些。
第2章 汴城雨(二) 宋矜收回目光,不再乱想。 宅院内却传来匆匆脚步声,蓑衣仆从提灯追来,一头钻进雨里,拦住了谢敛,“大人,老爷请您留步,还有桩棘手的事,要与您共议。” 仆从说完,又转过头来,瞧着宋矜道:“宋娘子,夜色深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宋矜十分难堪,她攥着袖子,“可是我真的有要紧事……” 如果见不到章永怡,她就真的没有人可以去求了。 母亲病得昏沉的时候比醒过来的时候多,弟弟才十岁,已经在诏狱那样的地方关了十来日。况且说是查案,那么久案子都没审讯,只是将她阿爹阿兄关在里头,再传出一个畏罪自杀的消息。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她靠等等不到任何公正。 “世伯可曾看了我阿爹的信?老伯,求您让世伯看一眼……”宋矜十分紧张,连嗓音都有些哽咽,求道,“我父兄死在了审讯前夜,如何只有我弟弟……他才十岁。 ” 母亲遭逢两次打击,已经病得失去生念。 要是再来一次,她恐怕连明日都挨不过去,宋矜不敢想象自己失去仅有的两个亲人,她该如何。 仆人皱着眉,他抖了抖滴水的蓑衣,行了个礼,“节哀。”说完,侧身避开宋矜,提着灯笼请谢敛先行,“此时,没有人敢见宋娘子,望娘子见谅。” 宋矜冷得瑟缩一下,忍住了泪意。 她抓紧了裙裾,在门房一叠声的惊呼中,拐过门廊跟了上去。 “宋娘子,你这是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是要拉去官府打板子的!”门房气得跳脚,蓑衣都顾不上披,一股脑追过来要拽住她。 谁能料到病弱闺秀能无赖起来! 门房想要拦住宋矜,偏偏少女身形轻盈,避开他往前扑去。 只是廊庑被雨水浇湿,宋矜的绣鞋滑过水痕,瞬间就要往前摔去—— 檐外冷雨浇入廊庑,灯火明灭间,走在她前面的青年广袖翻飞,隐现瘦削苍白的腕骨,缠着一道朱砂色的细绳。 慌乱间,宋矜一把攥住了谢敛的袖子。 湿透了,是冰冷的。 她滑扑向前,踉跄摔跪在湿漉的地上,头上的帷帽往后一栽,钩落她草草梳成的发髻,只剩帷纱盖在她乌浓的发上。 地上积水溅到她衣上脸上,宋矜狼狈得眼睫一颤。 谢敛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眸色清冷,垂眼看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青年弯腰,拨开她细白冰冷的手指,沉默片刻才说,“宋娘子,纵然老师见你,也无法为你父亲翻案。” 宋矜的眼睛蒙上雾气,她有些不甘地想,谢敛方才明明是让门房带她进去的。 可她喉咙堵得很厉害,说不出来话。 宋矜别过脸,避开他冰冷的目光,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往下爬,痒得她肩头颤抖。 “可……”宋矜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哆嗦着,用沾了泥水的手攥紧衣摆,“谢大人,可我阿娘和弟弟,不能出事了。” 谢敛垂着眼,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他是记得宋敬衍的女儿的,自幼病弱,在京城外的别院养大。 她如今的困局,除了老师章永怡,确实也没有人敢出手帮她。能想到来求老师,也确实算得聪明,可偏偏她不知道其中的关窍,求人也求得这般无措。 “你的弟弟不会死。”谢敛道。 女郎微微一怔,蹙起的眉舒展了些,杏子眼里的雾又浓了。 她嗓音柔软,轻声问他,“真的?” 谢敛从她的神态中看出几分娇气,指腹掠过她凉腻的发丝,撩起几分痒意,他不动声色收了手。他居高临下,从她手里抽回最后一片衣袂,语气依旧冷漠,“你若想见老师,也不该与我一起见。” 果然,她克制住了本能流落的脆弱。 看他目光再度戒备起来。 宋矜脑海乱作一团,却又比任何时候想的东西更多。 弹劾阿爹的是谢敛,经手这件事的却是北镇抚司,就是要避嫌也不是这个避法。本属于刑部的案件,落在了北镇抚司,而刑部的谢敛却又这样告诉她。 这背后,恐怕与党系有关。 但靠她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 女郎眼底的雾气还在变浓,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滴露水,颤颤巍巍要滑落。 她又露出无措来。 “起来。”谢敛侧脸,淡声道。 宋矜仰起脸,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提被泥水浸透的衣裙。她一手抓着帷帽,一手抓着散落的乌发,还要提起裙裾,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眼看着要摔进泥水里去。 谢敛沉默片刻,隔衣扣住她的小臂,托她起身。 女郎眼底又是意外又是惊恐,着急着和他划分界限,猛地起身,却一趔趄往前扑去,险些栽入他怀中。 宋矜恐惧到脸色惨白。 她想也不想往侧面一避,猛地摔倒。 谢敛眸色微暗,神情如常,冷眼看她避如蛇蝎的眸色。女郎撞在木栏上,一声闷响,疼得本能倒吸凉气,但眼底的恐惧却散了。 谢敛收回手,再度捡起被她撞翻在地上的灯笼,彻底收回目光。 他抬眸看了一眼夜色,捡起灯笼转身。 宋矜靠在栏杆上,冰冷的雨丝往她脸上拍,好一会儿才浇灭她心口热度。 她整理好帷帽,正要戴上,原先跟着谢含之的仆从却又折返过来。他表情有些尴尬,顾左右言了几句其他,才不太确定地道:“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陈大人,为人最是豪爽,送娘子若是有什么难处,陈大人必然会秉公处理。” 不等宋矜回答,仆从便急急走了。 宋矜自小不是长在父母膝下,对朝堂上的事情甚至连耳濡目染都没有,此时才仿佛,真的抓到了一根稻草。 她出了门,捡起自己的破灯笼,折返回家。 到家已经很晚了。 只有厨房还点着一盏灯,宋矜推开门,厨房里也走出个胖胖的妇人。 妇人揉了揉发花的眼睛,连忙过来扶宋矜,嘴里喋喋地温声抱怨道:“娘子可真是吓死我了,本要去接你,家里的夫人又放不开。” 宋矜取下帷帽,周身都湿透了。 好在这些日子雨大,家里倒是不缺水,蔡嬷嬷早就给她热了洗澡水。 蔡嬷嬷伸手,摸了摸女郎苍白湿润的脸颊,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看她满身狼狈的泥水,“快些换了湿衣裳,泡个澡,可千万莫要发烧了。” “这就去。”宋矜应道。 蔡嬷嬷的水里煮了艾叶,苦涩温热的药味弥散开,宋矜这才感觉到强烈的疲倦。 她半阖着眼,有些睁不开眼皮。 蔡嬷嬷瞧着少女柔美的侧颜,细长的眉微蹙,乌浓的眼睫低垂,墨缎般的长发勾在苍白脸侧,重重灯影下如洛浦仙子。 蔡嬷嬷无声叹息,为宋矜肩头淋驱寒的艾草水。 这样的容颜,就是放在京都的贵族小娘子中,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就是不论美貌,次辅家的女儿,自身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也能称赞一句才学冠盖满京华。 偏偏疾病缠身,偏偏父兄遭逢大变。 这样的美貌,反倒令人胆战心惊。 每次宋矜出门,那些人的目光,都令她恨不得将自家小娘子藏起来。 “娘子可千万平安啊。”她提宋矜捞起长发,拿干布巾子擦拭,苍老的面容越发慈祥。 - 宋矜还是受凉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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