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一点头, 果断地道:“不查了。” 谢敛看着女郎倒映着灯火的眸子, 默不作声地放下茶水, 略敛了目光,只说:“好。” 对面的宋矜仿佛松了一口气。 谢敛收回了目光。 皇陵案一日不查清楚, 她便一日背负着父兄的骂名。他早已习惯了旁人的攻讦,但宋矜却和他不一样。 “我来接你回家。”谢敛道。 宋矜微微一愣,看向了赵夫人。赵夫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谢敛仍瞧着宋矜,说道:“天有些晚了,早些走。” 赵夫人忙道:“沅娘怕冷,今日便不要走了,在家里留宿吧。” 谢敛朝门外瞥了一眼,“去备炭火。” 他的目光落在宋矜身上。 青年立在灯影里,像是一杆枯松。半个月不见,谢敛又清瘦了不少,显得眉眼越发深邃锐利,说不出来的深沉。 宋矜有些心软。 和离倒是是她和谢敛的事,她应当先和谢敛商量,贸然冷落他反而不好。 她正要开口答应,手腕便被人握住。 谢怜牵着她,对赵夫人请辞道:“我有些话要和沅娘说,过些日子再来便是。” 他像是信口一说。 然而赵夫人却不好拒绝,毕竟谢敛如今身份不一般。 如今只有别人巴结他的份,哪里还有与他商量的余地?再说了,宋矜如今也没有答应,她插手太多也不好。 “好。”赵夫人道。 宋矜被谢敛牵着,踩着没来得及化的积雪往外走。今夜灯火通明,远处仍传来热闹的欢笑声。 对方身高腿长,走的有些快。 宋矜的薄底绣鞋踩在冰上,刺溜一下往前摔去。 她惊得下意识闭眼,却撞入一个怀抱。 朦胧暮色里,谢敛垂着眼睑看她,扶着她腰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收回。 宋矜心口陡然跳的很快。 有些心虚。 谢敛微微抿唇,就在她以为对方要问她些什么时,他骤然抬手将她打横抱起。 宋矜轻呼一声,下意识扫视四周。 好在前来送她的宋闵已经进去了。 谢敛没做声,抱着她往马车走。马车内果然烧足了炭火,十分暖和,还有滚烫的茶水。 宋矜以为谢敛会说些什么。 然而他沉默了一路。 马车抵达家中,门前立着一个小黄门。瞅见了谢敛的马车,便疾步上前,陪着笑说道:“陛下一直在里头等阁老回来。” 四下无人。 这小黄门衣着富贵,却冷得鼻子通红,挤出来的笑都有些发僵。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按说,赵简要见谁,传旨将人召去宫里见面便是。但每次要见谢敛,他倒都是登门拜访,难怪外界都将谢敛传得那样傲慢无礼。 谢敛撩开帘子,微一颔首,“好。” 他回过头,看向宋矜。宋矜心情有些杂乱,赶在他开口前,便主动说道:“我先进去,郎君去吧。” 谢敛看她一眼,女郎像是有些求之不得。 他只是掀帘下了马车。 正堂内燃着灯火,赵简正坐着吃茶。瞧见谢敛进来,连忙搁下茶盏,快步上前。 不过半个月没有见,这位少年帝王已经瘦了一圈。 他眼底有浓浓的阴影,眼巴巴地拉住谢敛的袖子,急促地说道:“老师,母后……母后和傅首辅,都逼我早早立下太子。” 谢敛坐在下首,闻言只是抬眼看他。 问道:“陛下以为呢?” “我以为?”赵简咧嘴苦笑一下,跌坐下去,“母后如今有傅首辅的支持,明显是想要立下太子,好让我趁早退位。” 谢敛只喝了口茶。 赵简喃喃:“当初我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母后的性命,我就应当听老师的话……” 斩草除根。 “我可以支持陛下。”谢敛放下茶盏,看向赵简,“但陛下也知道,我如今声名狼藉,万不可再替陛下清君侧了。” 谢敛不介意当个人人喊打的奸臣。 因为他要亲手将新政推行下去。 但赵简似乎并不在意新政如何,他只想找一个人,提他稳固地位。至于地位稳固之后,这枚棋子是死是活,还有什么用,是全然无所谓的。 “以老师如今的地位和声望,只要你帮我……”赵简微微一抿唇,眼里透出明亮的光彩,“一定可以铲除后党。” 谢敛道:“陛下,这是犯众怒的事。” 朝野上下牵扯甚广,想要铲除太后一党,就要对傅也平下手。一旦他做了这把刀,日后便与千千万万人结下仇怨。 狡兔死,走狗烹。 届时赵简地位稳固,自然会将他推出去给人泄愤。 “只有你能帮我。”赵简走到谢敛身边,眼底透着复杂的情绪,“你也不希望掌权的人换成太后吧?届时,傅也平定然会废除新政,你与你老师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谢敛这才抬眼,朝着赵简看过去。 赵简微微一笑。 他从方才一直躬着的腰终于挺直起来,身形被灯光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嗓音压抑,“当日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答应你。” “新政,我会让你将新政推行到朕江山治下每一个边边角角。”赵简的笑意越发明亮,“只要你帮我,老师。” 这话并没有令谢敛晃神。 他只是吃了口茶,说道:“陛下倒是聪慧。” 这话有些讽刺,赵简的笑容闪烁一下。但很快,他便重新含着笑,对谢敛说:“是先生教得好。” 谢敛抬眸看他一眼。 眸底不见愠色。 赵简瞧着他的面色,有些说不出来的不悦。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似笑非笑瞧着谢敛,状似不经意道:“如今众人之所以攻讦老师,多半是因为宋敬衍和章永怡。只要宋敬衍和章永怡的罪名落实,便是他们想生事,也没有现如今的气势。” 谢敛的眉头微微蹙起。 赵简原本便留意着他的面色,此时不由牵起唇角。 看来他猜得不错,谢敛确实对宋娘子十分不同。宋矜陪着他去岭南,谢敛总要为宋娘子做些什么,至少不能让宋娘子父兄继续背负骂名。 “陛下。”谢敛的目光落在赵简身上,有些冷,“我既然能帮你,也能帮别人,还望你想明白。” 赵简的笑容淡了些。 但很快,他便又咬牙道:“除了朕,没有人敢将新政交在你手上……宋敬衍的案子,我已经着人去调查了,想必很快便有决断。” 堂内的烛火将要燃尽了。 光线渐渐晦暗下来。 赵简站在谢敛跟前,垂眼凝视着他道:“老师还是趁早和宋敬衍割席,免得到时候骂名牵连到你。” 谢敛冷冷看他一眼。 他道:“陛下如此恣意妄为,想必是已经有人代为驰驱了。” “朕只信任老师。”赵简扯唇笑了一下,对上谢敛的目光,“朕相信,在老师的心里,为了新政能忍耐一切不能忍。” 穿堂风吹门而入。 赵简对上谢敛黑沉的眸,笑容在冷意下消融。 然而,他还是强行温和了嗓音,“今夜是上元佳节,朕便不打扰老师与宋娘子了。” 赵简是有些怵谢敛的,说完这话,便起身朝外走去。 院内满是积雪,十分寒冷。 汴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此处的谢家倒十分安静,四处装设也简朴,全然没有当朝权臣该有的派头。 “老师,倒是个心性坚忍的人。”赵简打量着四周,像是信口对身侧的小黄门说,“以他如今的权势,除了得罪人的新政,做什么不成?” 小黄门低声道:“谢阁老是有志向的人。” 赵简一笑:“是啊,他是有志向的人。不像是朕,左右擎肘,为了活下去想法设法。” “陛下。”小黄门躬下腰,小心地说,“陛下眼下要谢阁老的支持,何必又去与他对着干?” 赵简脚步微顿。 片刻,他方才反问:“你觉得,谢含之是个好人吗?” 谢含之怎么可能是个好人呢? 他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手底下有多少冤魂? “但他对宋敬衍的案子,未免太妇人之仁。”赵简行在谢家的廊庑下,也不避开左右耳目,“宋敬衍的钱都去了太后的手里,朕有这样好用的一步棋,为什么不下?”
第112章 临高台五 正月仍在落雪。 汴京长街覆雪, 梅香浮动。 一则消息不知不觉穿过大街小巷。 茶寮里议论纷纷。 “宋阁老不是被冤枉的?” “贪污这么多款项,都是落入太后手里,这岂不是说明, 宋阁老是太后的人……” “……” 二楼的栏杆内,一位锦衣少女面色渐渐沉下来。 她抿唇听着下面的议论, 杏眼里闪烁过几番挣扎, 最终还是猛地站起来, 一股脑往下走去。 作陪的女郎们面面相觑。 有多事的忍不住连声呼道:“阿念!你要去做什么?” 秦念没有理会身后的人。 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 最终停在谢家门前。秦念踟蹰片刻, 还是快步走入门内,急促地说道:“我要见嫂嫂。” 门房一愣,方才道:“夫人已经出去了……” 秦念回过神。 她转身朝外走去。 一面着人打听, 一面朝外头去寻。终于,在挤满人群的街道口瞧见了谢家的马车。 不少义愤填膺的人拦在马车外。 大声议论着宋敬衍的事。 太后的母族在京都横行霸道多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要他们去找皇亲国戚的晦气, 他们是不敢的。 但找已经落魄了的宋家人的晦气。 倒也简单。 毕竟,人人都传闻宋矜要与谢敛和离了。 秦念看得生气。 然而,还不等她下车去找宋矜, 便有人挤上前去,将车帘一把掀开。 “宋敬衍搜刮民脂民膏, 他的女儿凭什么还能嫁给朝中重臣?”说话的人双眼赤红,紧紧盯着宋矜, “多少人因为他惨死!” 无数人的目光落在车内。 车内的女郎衣着朴素, 仅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碧玉簪, 苍白的面颊上没有血色, 秋水眸含着愁绪。 闻言,她轻声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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