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沉默片刻,等到底下人紧张起来,方才慢悠悠道:“今日便到这里吧,众卿早些回去歇息。” 众人看向陈岩。 陈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得不道:“是。” 送走这些比鸭子还吵的言官们,赵简几乎想要瘫坐下去。 然而谢敛还在,又有这么多内侍瞧着,他不得不挺直腰杆。 “幸亏老师来了……”赵简叹息一声,疲惫地掩面,“今日登闻鼓一被敲响,弹劾新政纰漏的折子、早已收集好的证据,便陡然如雪片子般递上来,朕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谢敛淡淡道:“陛下召臣召得很及时。” 赵简只觉得纳罕。 这么短的时间内,谢敛竟然能够火速掐灭了源头,找出了这些证据。 他看着眼前的谢敛,渐渐松了口气。 只要有谢敛在,想必是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的…… “还有一事。”谢敛扫了一眼左右,见赵简会意屏退左右,方才继续道,“臣截获一道密信,系太后娘娘传递给河东节度使裴农。” 这话叫赵简才松下去的一口气陡然吊起来。 他忌惮裴农的兵力已久,先前有意借裴农拒不出兵处置对方,最后没有成功,却已然留下龃龉。 此时太后联络裴农,裴农未必不会答应…… “臣斗胆,请陛下对太后娘娘多加防备。”谢敛的话说得恭谨,态度却平淡得瞧不出忐忑。 赵简沉默片刻,“朕知晓。” 他翻动着手里的密信,只觉得越发疲惫。眼前的谢敛像是察觉出君王心绪不虞,躬身行礼后,便悄然退下。 偌大的宫殿内,只剩长明烛轻颤。 良久,赵简合上手里的书信。 他跌跌撞撞起身,径直往外闯去,直走到廊下才被内侍察觉。 赵宝连忙上前,小心为赵简披上斗篷,“陛下这是要去哪里?还未用过晚膳,是否先传膳……” “去母后宫里。”赵简打断他,双眼赤红,“朕要去见母后。” 赵宝微微一愣。 很快,他又躬身为赵简引路,“是。”
第119章 临高台十三 宫烛摇曳。 太后倚靠在软榻上, 翻阅着手里的书信,唇边正溢出笑来。 甫一听到赵简来了,唇边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她将书信搁下, 抬手端起一盏茶,浅啜一口, “让他进来吧。” 宫女躬身应喏。 赵简进来时, 一眼便瞧见容光焕发的太后。 全然不是被软禁之人该有的气色。 “怎么分得出空来看我?”太后似嗔非嗔看他一眼, 搁下手上的茶盏, 又问, “还以为陛下大了,便顾不上这些孝悌之道了。” 赵简下意识赔笑道:“母亲多想了。儿子伤寒才好,先前是怕将病气儿传给母亲, 如今好了便来请安。” “难怪看着清减了不少。”太后转怒为喜,招了招手,“这些宫人都是些靠不住的, 让我瞧瞧。” 赵简看着太后殷勤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 分明是自己最亲近的母亲,却暗中联络裴农, 意图不轨。 他上前几步,任由太后打量自己。 似是不经意般说道:“近来狄人频频异动, 却没有信得过的边将,少不得苦恼, 也怪不得宫人。” “你就是性子太软和了些, 倒给那些人说话。”太后笑。 “母亲以为, 谁可用?”赵简问罢, 双目凝神落在太后身上,像是手足无措的小儿般压低了嗓音, “儿不敢再放任狄人放肆下去了。” 太后深深看了赵简一眼。 她淡淡收回目光,“陛下的意思,是要向狄人开战?如今陛下可用的,只有裴农,岂不是要重用裴农?” 赵简蹙眉,似是无措地道:“……只能如此。” 话是如此,他却在不动声色瞧着太后。 若是重用太后私下联络的人,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不妥。”太后直接说,她抬手摩挲赵简的额头上的疤痕,语调柔婉起来,“陛下还记得这块疤痕吗?当年秦王摄政,甚至敢对年幼的天子动刑,就是因为权势太盛。” 赵简肩头一颤。 他不由回忆起旧事来。 父皇死得早,他才在襁褓里便被扶上了龙椅。行摄政之权的,便是野心勃勃的皇叔秦王。 彼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在秦王的控制下,勉强度日。 四岁时不懂事,不知道怎么触怒了秦王。当着朝臣与内侍的面,秦王径直抄起案上镇纸,砸在了他的头上。 顿时间头破血流,年幼的赵简又疼又怕,瑟缩着伏在地上哭。 殿内却没有人敢上前劝阻要上前踢踹他的秦王,只有太后尖叫着扑过来,紧紧将幼子护在怀中。 因为太后这句话,赵简的额头仿佛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母亲说的是。”赵简有些后悔自己对太后的试探,但话已至此,忍不住又说,“但若裴农是忠臣,未必不能托付。” 太后默然片刻,说:“陛下是知道我曾传信给裴农的事了?” 赵简一惊,“母后哪里的话?” “陛下从前最是信赖我,如今怎么这样了?”太后面上露出哀戚神色,避开赵简的目光,轻声说,“陛下,你忘了,我的族人都被你流放到谁的地盘了吗?!” 赵简面色陡然间苍白起来。 两年前,谢敛借清君侧为借口,软禁太后、流放太后族人,还政于他…… 太后的族人,都被流放到了裴农所管辖的河东。 “我……朕,朕并非怀疑母亲。”赵简有些慌了,只觉得愧对眼前的母亲,“只是裴农权势太盛,儿放心不过。” “既然放心不过,那留着他做什么?”太后微微蹙眉,扶着赵简的肩背,压低了声音,“你忘了,秦王是怎么死的吗?” 赵简回过神来,“母亲提点得是。” 母子二人间的氛围不觉又融洽起来,一直到夜半时分,赵简才从太后宫中出来。 赵宝一直候在外头,连忙迎上来。 就见赵简面上凝神思索,嗓音清冷却果决,“去书房,朕要召裴农回京。” 当年秦王刚愎自用,孤身入宫。 年幼的天子以身为饵,太后联络左右,绞杀了秦王。 - 辰州。 窗外杨柳依依。 沈君诚听着这些人的议论,摇了摇头,对宋矜说道:“不必理会这些腐儒,无论是推行什么政策,都有人能找到漏洞从中获利,只要及时修改律法就好。” 宋矜回过神来,笑着说是。 令令对别人的话不感兴趣,她吃完了桌上的云片糕,便一蹬腿跳下凳子,“去买小兔儿咯!” 话音一落,小女孩儿便朝着门外跑去。 此时街上人不少,眨眼间,令令的背影便消弭在人群中。 沈君诚笑着说:“母亲最娇惯她,性子也活泼了些。” 宋矜却连忙起身,朝着屋外追去。 从前在岭南时见过人贩子,蔡大娘的几个孩子都被拐走,实在可怜。眼下瞧见令令一个人,她便放心不过。 穿过人群,朝着花鸟市赶过去。 被遮挡几次视线过后,宋矜便没有瞧见令令的背影了。 沈君诚也是如此。 两人面色凝重起来,追问四周的人。 “去报官!”宋矜想也不想便说道,她看了沈君诚一眼,“表兄熟悉路,你去报官,我去找寻令令。” “兴许是我们没瞧见,这才没一会儿……”沈君诚似乎有些意外。 宋矜道:“表兄回头。” 沈君诚下意识回过头,便瞧见街角瘸腿、断手,满身烫伤疤痕的半大乞儿。 他是读书人,见闻本就广阔,立刻便想起了采生折割。 顿时间心口剧震,没有了侥幸心理。 “以防万一。”宋矜如此说道,对着沈君诚略一行礼,“表兄快些去吧,万不可耽搁。” 见沈君诚跑向官府的身影,宋矜也略稳了稳心神。 她顺着道路追问,四处查看。 辰州的街道并不宽阔,反倒夹杂着不少小巷,不大好查看。宋矜且行且问,找得不快却很仔细,一路追到了一处赌坊外。 赌坊十分热闹,挤满了人。 宋矜仍有些怕人,此时却顾不上许多,咬牙便进去了。 来时的路都找过了,还有人说似乎瞧见令令被牵着进来了,所以人极有可能在这里。 何况,赌坊多半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宋矜不敢打草惊蛇。 扮做是来寻夫婿的胆怯妇人,绕过人群,往后院里走。 比起热闹的前堂,后院清净得过分。 宋矜扫视四周,瞧见梨树下一截丝带。她看得很清楚,正是令令头上系的那条。 她的心一瞬间提起来。 令令就在这里。 若她是拐子,必然尽快将人转走,否则极其容易被找到。想要找到令令,就必须越快越好,趁着令令还在这赌坊之内。 但眼下她孤身一人,不宜打草惊蛇。 那便只能设法拖延时间了。 宋矜想明白这一点,立刻抬手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靠近后门的水缸。 一声巨响,屋内急匆匆走出来一群人。 宋矜高声道:“将我家郎君交出来!” 赌徒们对视几眼,没瞧出她是谁。但赌坊里的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一齐冲上前来,要将宋矜往外拉。 宋矜却早抽出袖中银簪。 趁其不备,抵在手边一人脖颈上。 “将我家郎君交出来。”宋矜嗓音发颤,仿佛真是一个被赌徒夫君逼得走投无路的女子,“若是他再赌下去,我今日便吊死在你们家门前!” 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后院。 醉心赌/博的人仍在前堂摇动骰子。 前门后门,都有人瞧着。 宋矜悄然松下一口气。 不知对峙了多久,前门传来一阵喧哗。捕快破门而入,惊得赌徒们做鸟兽散,赌坊内的人也纷纷变色。 沈君诚一进来,就瞧见宋矜满身狼狈的模样,心下一惊,下意识喊道:“七表妹!” 他那位病弱寡言的表妹抬起苍白的脸,面上却没有泪痕,反而眼神格外坚韧,言简意赅道:“令令在这里。” 捕快们一听这话,迅速破门搜查。 宋矜的反应也快,疾步上前一起搜查。 沈君诚走在她身后,瞧见她周身的衣裳都被人撕破了,乌黑发髻散乱垂在肩头,可见方才是受了欺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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