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穿行而过。 仿佛自己与一切毫无关系。 连脊背都未曾压低一寸。 原本在哭泣的男女老少,以及围观百姓,都忍不住愤慨起来。他们为国尽忠的儿子死了,为天下人戍边的将士死了,对谢敛这样高居朝堂的文官来说,竟如此不值一提。 他们愤慨地挤上前去。 大声痛骂起谢敛、朝廷。 听着声声辱骂和啼哭,田二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勉强跟在谢敛身后,抬眼偷看谢敛一眼,见对方面色不见丝毫波动。 谢敛的心肠难道是铁做的不成? 田二郎心中暗暗想。 谢敛走得很快,翻身上马。 他一夹马腹,扬鞭催马,扬起的马蹄险些踩踏到人。 底下不怕死的人都闪躲几步,剩下几个不怕死的老人家仍在哭天抢地。谢敛看向那几个老人家,眉眼微敛,仿佛透着淡淡的怜悯,“边关要乱了,若京都也乱起来,天下恐怕不能长久。” 这话叫在场的人微微一愣,随即心中恐惧起来。 兴许……兴许谢敛说得不错。 但那又如何呢? 京都不能乱,他们就该放下对谢敛的仇恨吗?朝野上下争权夺利的百官会停止彼此攻讦吗? 众人内心复杂。 口中的辱骂仍不停休。 谢敛却并未理会这些人,催马穿过人潮。 等到抵达谢家时,天色已经极其完了,两人更是被挤得十分狼狈,却不料谢家门外还等着秦念。 此时天色很晚了,四下漆黑。 她站在檐下,身后只跟着个怯生生的丫鬟。 谢敛一见秦念,便道:“回去。” 秦念却仰起脸来,“我有重要的话与阿兄讲。” “我与你没什么说的。”谢敛道。 秦念抓住谢敛的袖子,死皮赖脸不肯走了,“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妹妹。有些话,我不与你说,便没有人能与你说……” “松手。” 秦念没有松手,“我不。” 谢敛瞧着眼前的秦念,目光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 秦念却如小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地摇一摇谢敛的袖子,撒娇道:“阿兄,我带了自己做的饭菜,你与我吃一顿饭,我将话说给你听了就走。” 田二郎知道两人的情分。 当年秦既白说是收谢敛做学生,实则说是收养也不为过,不光是师徒之情,更是救命之恩。 对待秦念这个恩人的女儿,谢敛只怕永远是理亏歉疚的。 他连忙道:“郎君正未曾用过饭,秦娘子来得正巧。”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秦念强调了一句,又扬起脸笑起来,“总归我们是亲人,阿兄不要如此防备我,我只是担心阿兄。” 田二郎连忙接过秦念手里的食盒。 一面推搡谢敛一把,笑着说道:“我去取坛果子酒来。” 谢敛淡淡看了秦念一眼,不辨喜怒。 秦念将饭菜摆好,给谢敛倒了一盏果子酒。 她似乎有些紧张,小心将果酒递给谢敛,盯着酒水道:“今日的事情,我听说了。” “朝野上的事,你不需要这么上心。” 谢敛抬眼看了她一眼,这目光带着敲打,令秦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后背有些发冷。 “我只是想问一问阿兄。”秦念鼓起勇气般地看向谢敛,杏子眸里倒映着水光,“你从前在翠微书院读书的时候,和岑五哥、章四哥交情那般好,我还见你们畅谈仕途志向,如今却……却……” 谢敛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水。 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他漆黑的眸子。 “却怎么?”谢敛淡声。 秦念一狠心,道:“阿兄,那是十万大军!十万的人命,不单单是一个数字。还有新政,你的新政就是为了给有钱人大开方便之门,饿死无辜百姓吗?” 谢敛抬手要喝手里的酒。 秦念握住他的手腕,“你回答我!” “你心里既然有了答案,还来问我做什么?” 谢敛嗓音平静得可怕,漆黑的眸子若深渊般沉冷,只这么静静瞧着她,便像是洞穿了她内心最偏激阴暗的猜测。 秦念愣了片刻,泪水从明澈的杏子眼滑落,溅落在桌案上。 她举起手里的酒盏,与谢敛的酒盏一碰。 “好。” 秦念喝了这盏酒,谢敛却并没有喝。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着酒盏,低垂着浓长的眼睫,漆黑眼底浮沉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兄。” 秦念没由来一阵紧张。 谢敛掀起眼帘朝她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秦念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酒盏上。 “你这样喜形于色,落在别人眼里,是最好用不过的棋子。”谢敛搁下酒盏,像是谆谆善诱的宽厚兄长,“单单是下药,手便抖成这样,别人自然也能看出异常。” 秦念哐地一下子站起来,险些掀翻了桌子。 她慌慌张张看谢敛,“我……” 谢敛瞧着她,问:“是傅琼音?” 秦念不知所措。 恰这时候,风带得屋内烛火一晃,门便骤然被人推开。 人影一晃闯入屋内,却是秦念的“丫鬟”手持匕首,径直对着谢敛刺来。 秦念在触到“丫鬟”的目光时,精神一凛,下意识伸手将谢敛推了一把。谢敛猝不及防,原本要躲开的动作硬生生被打断,下肋撞向匕首。 噗呲一声钝响,“丫鬟”摁住谢敛的肩膀。 他冷笑着贴到谢敛耳边,道:“谢含之,不杀我,你后悔了吗?” 谢敛忍痛抬眼,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傅澄江。 “阿念。”谢敛冷声道。 秦念瞧见谢敛满身的血,怔忪不知所措。 傅澄江却将手里的匕首又往下几寸,“这匕首上淬了毒,你下去给岑兄,给枉死的十万大军道歉吧!” 门被人一脚踢开,田二郎冲过来掀翻傅澄江,将人摁在地上对脸几拳。这会儿秦念终于缓过神来,尖叫一声,扑上前来捂谢敛的伤口。 谢敛拨开秦念的手,冷声道:“放开。” 秦念听见兄长的命令,下意识听话松开手。 这会儿田二郎已经将傅澄江捆了起来,瞧见谢敛身上的伤,也有些慌了神。他看看地上的傅澄江,又看看秦念,最终讪讪道:“谢先生……” “都关起来。”谢敛道。 “去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消息不要走漏出去。” 有了谢敛的话,田二郎才找到主心骨。 他瞧着秦念一会儿,找来一条软些的带子将秦念双手捆住,扛一个牵一个关入耳房,这才冲出去找大夫。 田二郎的脚步远去。 屋内灯火被洞开的风吹得几近熄灭。 外头传来喧哗,马蹄声响彻汴京长街之中。有小吏敲响锣鼓,宣告刚刚从朝廷颁布下来的新法令,惊得家家户户窗户开合。 “衡田制禁行!其下一百二十三条律法,今日一并废除!” 谢敛的意识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去扶桌案,却扶了个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往地上摔去时撞到了前些日子的伤口,他被疼意抽走最后一丝意识。 谢敛陷入梦中。 年少时,他在开满紫藤的窗内临帖。 书案上放着欧阳询的帖子,角落里是一卷稚嫩的练字纸,笔触瞧着是个小女孩的。谢敛练字练得很专注,浑然不觉得枯燥,但窗外的喧哗还是令他掀起眼帘。 “你这是什么个下法?”着黑襕袍的中年人蹙起眉。 他对面着白绢长衫的儒士大笑起来,拈子落下,方得意道:“自然是我新琢磨出来的新法子,总该甘拜下风了吧?” 坐在两侧的是一对父女。 父亲着湖水蓝苏罗道袍,拈着修剪得当的须髯笑,“秦兄向来有新意,只是遇到了永怡,恐怕不会放你这一马。” 小女孩梳着丱发,径直走到面容严肃古板的黑衣中年人面前,拈起一粒黑子落下去。 “这样,以秦叔叔的新法子破了,岂不好?” 原本笑得潇洒豪放的白衣儒士一愣,忽然拊掌赞叹,挤眉弄眼道:“敬衍的小女儿果然机敏,永怡,你活了一把年纪,倒要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学。” 黑衣中年人瞪了秦既白一眼。 虽是板着一张脸,却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也夸道:“这孩子灵动天成。” “若是如今的政令也能改一改……”秦既白一撩雪白的衣摆,随便坐在小杌子上剥松子,像是信口提起,“也不至于有这么多世家豪族,钻着律法的漏子,赚得盆满钵满。” 章永怡不赞同地看了秦既白一眼。 “朝廷法度,岂能朝令夕改?律法都是总结了前朝过失,由高祖皇帝令百官斟酌定下的,若是随意更改,百姓岂能信服?” 秦既白丢下松子壳,便要辩论。 一旁温文尔雅的蓝衣父亲摆了摆手,劝和道:“律法是不能随意更改,改了未免显得朝廷儿戏,且又不利于百姓达成共识。但若是有更好的政策,不改岂不是迂腐守旧了?” 秦既白当即点了点头。 章永怡略作思索,也颔首示意。 “改与不改,都有道理。”小女孩摊开手找秦既白要松子吃,摇晃着脑袋,“最难的是怎么改,若没有秦叔叔新想出的法子,我也无法再反回来吃秦叔叔的棋。” 听到这句童言稚语,三人皆是一愣。 随即,秦既白笑着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倒不如一个四岁的孩子机灵。” 宋敬衍行云流水地给几人倒了茶,又说:“想一想去改确实简单,但若真要改,不但要参考前朝过失,又要针对当今时宜,确实不简单。” “这天底下,有什么简单的事?”章永怡习惯紧蹙的眉舒展开了些,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向往,“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我也觉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秦既白拍案称好,命随从取来笔墨纸砚,“我对国朝的弊病早看不习惯了,来日若能拜相,我必要干出一番事业!” 宋敬衍含着笑,只是颔首表示赞同。 身侧的小姑娘疑惑看着几个大人,听懂了拜相,连忙高高兴兴道:“秦叔叔一定能大展宏图!” 接过随从的笔墨,秦既白将纸张铺开在棋盘上,一手执笔一手持酒,且喝且写。身侧的两人皆看着他落笔,或此起彼伏地添上一句,或各自垂首冥思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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