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崩逝了, 消息今夜刚刚传回, 京都局势不定。” 宋矜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还是有些惊讶。 她此时顾不上别的, 下意识扫视谢敛周身。他冒雨而来, 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瞧着倒并未受伤。 宋矜松了一口气。 却仍忍不住问道:“先生没有受伤吧?” “不曾。” 谢敛视线低垂,落在她一身红衣上, “胆子倒大。” 宋矜想起自己刚拿到的账册,踟蹰片刻,还是说道:“我只怕要先见一面章世兄, 交代好事,再回去。”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 手里的缰绳没有松开,仍朝着谢家的方向而去。 雨丝风片扑面而来, 宋矜隐约觉得谢敛不对劲。如今赵简死了,朝中恐怕便是太后掌权, 对他又有什么影响? ……但他今夜身后跟着这么多人,又是去做了什么? 宋矜忧心忡忡, 却不好此时问出口。 “我有东西要交给章世兄。” 她握紧了袖中的账册, 邵家弄丢了账册, 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觉察, 若不在第一时间内将证据大白于天下,恐怕会错失机会。 谢敛问:“什么东西?” 宋矜温声道:“皇陵案的证据, 我需要章世兄帮我上呈天子,还我父兄清名。” “天子崩逝,眼下没有人能分得出手管这件事。”谢敛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拢,他手虚虚圈住了怀中女郎,垂眼看她,“你便是给他也无用。” 风雨拂面而来。 女郎眼睫微颤,像是有些失落。 谢敛喉间微颤,抬手接过左右递过来的伞。他信手撑开了伞,视线落在她侧脸上,嗓音徐徐,“沅娘,你可以换一个人给。” 她像是有些惊诧,微微侧过脸瞥向他。 很快,她低垂了鸦黑的长睫,蹙眉抿唇不语。 雨水溅落在伞面上,错落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敛才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语调透着几丝说不出的坚定,“我在乎父兄的名声,并不代表,我不在乎谢先生的名声。” “我不会让你插手皇陵案,平白又被天下人猜度辱骂。哪怕我当年随行前往岭南,就是盼有朝一日,谢先生能帮我为皇陵案沉冤昭雪。但眼下,我改变主意了。” 女郎嗓音柔缓,带着冷噤时的几分颤意。 然而她面容平静,脊背挺拔,像是春日里纤细却又柔韧的柳枝。 “眼下危险,你可以交给我。”谢敛克制道。 宋矜攥住他的手腕,侧过脸与他对视,“我不怕危险。我与章世兄约好了,要将证据交给他,商议如何翻案。” 谢敛蹙眉看她。 他眸子漆黑一片,像是酝酿着浓云般。 “你不怕?”谢敛捉住她的肩膀,扶稳她的身体,语调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你不怕危险,岂知我不担忧你的安危?” “我亦担心谢先生。” “但我担心你,可曾做过任何约束你的事?我知道谢先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我自然也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谢敛迟迟不语。 女郎却朝他轻轻一笑,轻声道:“就这一次,你知道我平日不这样任性的。” 谢敛对上她含泪的笑眼,沉默片刻,“好。” “我送你过去。” 远处一骑疾驰而来,马上将领翻身下马,快步至谢敛身侧耳语道:“已经有了皇长子的下落,怕是马上变要出城。” 谢敛不觉皱眉。 怀中女郎已然有了决断,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轻声道:“我快去快回,就在不远处的酒肆。” 谢敛将她扶下马背,宋矜接过他手里的伞,叮嘱一句,“注意安危。” 谢敛便吩咐道:“你们去护送宋娘子。” 他凝视宋矜片刻,解下肩头斗篷披在它身上,方才后退一步。 宋矜走在雨幕里,不觉松了口气。 此时天色已晚,只有街头几家酒寮尚且亮着灯。宋矜记得,先前章永怡的死讯传回京都时,章向文便是在这家吃酒。 她走进去,一眼便瞧见灯下静坐的章向文。 “世妹。”章向文连忙站起来,上下打量她,见她一切都好,“去楼上雅间说话吧。” 瞧见门外诸人,章向文又笑了笑,招呼店小二道:“上酒,诸位吃些酒御寒。” 宋矜跟在他身后,上楼进了雅间。 房间内熏着浓香,有些发闷。 “吃口热酒暖暖。”章向文倒了一盏酒水递给她,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摞书信,“你一面看,我一面与你讲。” 这酒拿水热着,是暖的。 宋矜确实冷得有些受不住了,没有多想,抬手喝了下去。 她捏着手里的书信,才展开,便一阵头晕目眩。 还不等她开口质问章向文,眼前已然一片漆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章向文瞧见晕过去的宋矜,眼神复杂。 他将宋矜手里的书信收回来,一面放回去,一面喃喃自语:“我并非是恶意欺骗你……只是眼下局势,你留在谢敛身边,恐非好事。我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护着你,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章向文拿毯子将宋矜裹住,抱起来推开门。门外侯着的店小二连忙打开暗道,点头示意。 楼下诸人没有碰酒,只是时不时往楼上看一眼,紧紧盯着下楼的楼梯。 – 这场夜雨越下越大。 汴京浸没在浓浓的雨声里,一切都变得模糊。 疾驰的牛车穿过大街小巷,绕着路往城门外的方向而去。 分明雨水冰冷,驾车人却满头大汗。 眼见城门将近,他才终于抽出神抬手,擦一擦满头的汗水。 只是,还不等他松口气。 远处便传来铁甲与马蹄声响。 一列官兵纵马疾驰而来,顷刻间便围住了笨拙的牛车。 为首的青年眉眼冰冷,拨马上前。 车夫看清马上人的面貌,骤然白了脸。他徒劳地握紧缰绳,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扑通一声滚下牛车,才来得及哭嚎道:“谢……谢大人,饶命啊!” 谢敛抽出腰间佩剑。 雪光一闪,冰冷的剑刃挑开车帘。 瞧见车外那张清肃的脸,车内抱着幼儿的婆子瑟缩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连滚带爬下了牛车,跪在泥水里哀求道:“求求您,饶了小殿下一命吧……我……我一定带着他隐姓埋名,绝不会生事!” 尚在襁褓中的皇长子似乎察觉到危险,大声啼哭起来。一时间,哽咽声与哭嚎声都汇入雨中,四周一切变得嘈杂。 雨水浇落在每个人身上,冷意如附骨之疽。 婆子瑟缩着,偷偷抬眼觑谢敛的脸色。她听说过谢敛的大名,在朝中弄权时,无数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上。 青年面无表情,手提长剑。冰冷的脸在雨幕中,显得尤为森冷可怖。 “他必须死。” “将他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 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权臣谢敛,嗓音竟然极为清冷温和。但饶是如此,在此时此刻,他周身儒雅文人般的气质,只显得更为暌违古怪。 婆子视线落在怀中幼儿身上,泪落如雨。 短暂踟蹰过后,她松开紧紧抱着的手。幼儿躺在脏污的积水里,扯开了嗓子啼哭。 谢敛提起垂在手里的长剑—— “谢含之,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事?” “你欺师灭祖,杀君弑上,当真是要当遗臭千古的罪人吗?” 章向文跳下马车,连伞也顾不上打,跌跌撞撞跑过来。他握住谢敛的剑刃,抵在自己喉间,冷笑道:“你若想弑君,先杀我。” “你以为,我不敢?”谢敛道。 他握剑的手微紧,鲜血便顺着雨水淅沥往下。 章向文儒衫被雨水打湿,一片狼狈,却傲然抬起向来玩世不恭的脸,嗤道:“你以为我在赌你敢或不敢?” “早在你为了权势,清君侧、杀岑望这一刻,我就知道你谢含之,不过是蝇营狗苟之徒!只是我总归对你有几分期盼,以为你或许有什么苦衷……如今看来,我与天下人想得都不错。” “翠微书院那个勤学苦读的谢含之,心中并非如我以为的,装的是天下万民,而是权势。为了权势,他不光能杀挚友,连天下人的君父,也一样能杀!” 谢敛冷冷看着章向文,眉眼间没有一丝动容。 他手中长剑微颤,往前一寸。 “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可以不杀你。” 谢敛隔着雨幕对身后官兵微一点头,后者上前格住章向文,将他拖拽开来。 章向文剧烈挣扎,冷笑道:“你以为来的只有我?” “来的都是翠微书院的人!” “你往日的授业恩师、同窗好友……还有阿念,天下人要阻拦你掌握权柄、要议论你过失,你难道要天下人一并都杀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察觉远处当真有火光靠近。 官兵们当即变了脸色,左右四顾。 唯独谢敛容色如常,只上前一步,手里的剑刃对准了地上的幼儿,提剑往下!
第129章 向岐山九 “谢含之!”章向文握住了剑刃, 鲜血顺着他的手淅沥滴落在地上的皇长子身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赵简已经死了,皇长子是他唯一的子嗣。 若无意外, 这个小小的婴儿,便是国朝继任的天子。 谢敛要杀他, 不就是弑君吗? 谢敛抬眸看他, 漆黑的眸子比谁都冷静。这目光令章向文为之脊冷, 谢敛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若是不知道……他绝不会提前传信给曹寿, 让曹寿入京勤王。 此时入京勤王, 与造反何异? 饶是想通这一点,章向文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孔门弟子,学的是如何经世治国的忠君之道, 岂能行如此悖逆之事?若是谢敛当真杀了皇长子,恐怕天下人都会将他视作大奸之辈。 此后千年万年,他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章向文瞧着远处的火光, 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撞开谢敛。 谢敛手中刀剑落地,铿锵一声。章向文说不出是怕还是气, 上前将长剑踢飞,一把拽住谢敛的胳膊, 不让对方有所动作。 “你便是要杀,也决不能当着旁人的面杀。”他压低了嗓音, 语调急促, “你便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也该为身边人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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