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兰嗓音渐沉:“不知道什么下场,散场的时候没寻着人,后来就再也不曾见着。” “春和楼这么大势力,居然没有查出来?” “或许查出来了吧!”烟兰道,“只是主子没有跟我们说,想是不好说,我们也不敢追问。总归楼里的姑娘来来去去,也都习惯了。” 说着,烟兰终于搁下手中活计,坐到楚惊春身侧,难得拿出些说体己话的姿态,满目赤诚。 大抵是每回楚惊春遇险,都是突如其来,让人没得防备。难得这一回,知晓明日回不来。烟兰看她,如看将死之人一般,眸光都带些悲悯。 “何小姐,”烟兰头一回也这么唤她,“您可有什么别的未了的心愿,若是奴婢力所能及……” 原是可怜她。 楚惊春无谓道:“严大人都杀了,我还有什么心愿。”顿了顿又道,“阿涧吧,给阿涧一个活计,叫他足以谋生。司予那边,掌柜的用得着她,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林公子那边,您可有什么话需要奴婢给你带过去?” “嗯……”楚惊春沉吟了片刻,只得当真想想,若她死了可有什么话留给林霁尘。想了一圈,道,“那就祝他往后余生,事事胜意。” 若真死了,诚然没得什么话留给林霁尘。但既是他要娶公主,那便叫他永远将她放在心里,做他得不到办不来的事事胜意。 烟兰听着,又想起林霁尘为了楚惊春竟敢违抗公主,最后又不得不屈从。这般想着,便如看了悲壮的话本一般,喉头不由得发哽难受起来。 她抽噎了两下,喟然一叹:“我记下了姑娘,若您还是正经小姐就好了,如此与林公子,或许能修得圆满。” 楚惊春见她在“情”之一字上,到底有些天真,遂道:“怎么圆满?尚了公主,然后纳妾?” 烟兰捣捣下颌:“对啊,您如今不能与林公子在一起,便是因为您现下身份低微,林公子再是喜欢,也无法叫您入府。可您是官家小姐,那便不同。公主再是不喜欢您,也不敢明面上对您做什么。” 话是这般说,可楚惊春揣度八公主性情,绝不会允许林霁尘纳妾。便是允了,也是八公主自个挑的,放得下心的人选。 诚然楚惊春从未想过与人为妻,眼下瞧着烟兰这般好心,难得又动了动脑子。 道:“我不做妾。” “啊?”烟兰怔了下,“可那是心意相许之人啊?” 烟兰在春和楼多年,露水情缘见得多,也多得是山盟海誓转眼就翻脸不认人的,可如林公子这般,明明该是世人皆知的风流贵公子,结果为了一个女子,竟敢与皇权对抗。 这样的真心,抵得过万千言语。 楚惊春照旧眸光淡淡,唯语调坚定了几分:“心意相许,也不做妾。妾可由当家夫人随意发卖,永远受人压制,还不如现在自在。” “可不是嘛!”烟兰猛地一拍腿,“奴婢也不想给人做妾,咱们楼里出去的姑娘,给人做妾鲜有好下场。只是咱们的身份,也只得给人做妾,做正经夫人太难了。” 说到最后,烟兰又是悄然叹了声,声若蚊蝇般:“可惜啊,掌柜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你说什么?”楚惊春只当不曾听见烟兰这声嘀咕。 “没什么。”烟兰忙是摆摆手,“就是感叹,想做人家夫人也是不易的。” 楚惊春轻轻“嗯”了一声,心下亦有些许惊诧,若说烟兰年轻,对男子心存幻想也罢。掌柜的在这烟花之地少说待了十几年,十几年光景竟还没有磨灭她的那点天真,妄想男子迎她进门,做妾,亦是真心。 倒不知,掌柜的心许之人是谁? 心思转了一圈,楚惊春忽然想起从前叫她忽略的一幕来。 许久之前,楚惊春悄悄跟随云娘,且看她去见的春和楼幕后之人是谁,那时见着姜大人同王公子。 云娘与姜大人,二人言语间看似寻常,可若将话头一一掰开来,到底叫楚惊春发觉有些不对劲。 彼时,姜大人居高临下,说云娘无能,说她放纵,云娘一味埋头俯首,小心认错,并无任何不妥。直至姜大人又道,“云娘,可是因为她太美,连你也生了嫉恨之心?” “我没有!” 楚惊春记得很清楚,云娘仓促反驳,反驳过,又是垂下头,小声重复,“奴婢没有。” 届时楚惊春只专注于这幕后之人的身份,忽略了这前后称谓的转变。尤其,这转变,或许意味着什么。 失态之下,见真心。 姜大人那么多言语,云娘仿似都不曾放在心上,认错认的很是恭敬。直至姜大人误会她嫉妒旁人,她才忽然着了急。 若非…… 楚惊春打发了烟兰,咂摸着突然冒出的念头,不免觉得惊奇。 姜大人的品貌,楚惊春也算是见过数次,有些许了解。且他能掌管春和楼,自是有些手段。只是实在不曾想到,这些手段里,还夹杂着云娘对待姜大人的一颗真心。 以楚惊春所知,姜大人府上有夫人有妾室,妾室无所出,夫人膝下唯有一女,视作掌上明珠,即将嫁于王家。 云娘若真是中意于姜大人,只怕年久日深,有些日子了。至于姜大人,必是从未有过将云娘收敛的打算。但凡有一分心,也不会那般不留情面的斥责。 倒真如烟兰所言,可惜了。身在欢场十几载,竟连这点事都看不清。 不过此事,倒给了楚惊春一个由头。 …… 天还未亮,连鸡鸣也未闻着一声,楚惊春便被烟兰叫起身。贵族王公们日头高悬之时方至城郊园林,演奏的乐姬和舞者却是要赶早,提前两个时辰就做好一切准备。 姜大人做好了打算,叫她混在乐姬里,眼下自然要早早起身。 楚惊春若不曾被梦魇惊扰,便是睡眠轻些,至少也算睡得好。不幸的是,昨夜梦境,她又叫人摁在床上,不得动弹。 梦里的她明明已经及笄长成,可再次不知为何,成了当初被赶出皇宫的小女孩。 惊惧与绝望一齐笼罩上来,她想哭哭不出来,拼命地想要挣扎,又挣扎不开。 眼见着就要让人得手,烟兰的声音忽然响起。 楚惊春猛地一个激灵,睁开眼时,眼底仍存着些许慌乱。然而很快被她掩下,连带着额角浸出的汗水,也被她随手抹去。待烟兰进门,便见楚惊春如往常每一日,并无不妥。 早早起身,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洗漱上妆,因着是扮做乐姬,做得是低眉垂首,也只如往常一般清淡即可。 楚惊春本就是冷艳的面容,若施以浓艳的妆容,怕是显得冷厉,不易亲近。这般清淡,便可衬出几分柔婉来。 将要委身与人,自是要做得可怜模样。 一个时辰后,楚惊春身着浅绿色襦裙出现在城郊的皇家园林。原也不需刻意躲避着什么,乐姬们个个恭敬垂首,只知都是清秀的模样,无人张狂惹事。 且因着是春日,贵人们游玩自也图个赏心悦目。因而这本就不需打眼的乐姬们,全都穿了同一个色调的衣裳。 浅绿,葱绿,青绿,荷叶绿,大抵都是可轻易掩在园林中的色调。 楚惊春从人群中悄然撤出,而后退到西北方向假山下的一个石洞中。 身子刚刚好缩进去那一刻,楚惊春忍不住感叹,她果然是长大了。幼时藏在这里与人玩闹,那时只觉得这洞很大,现下洞壁紧贴着身子,怕是她再胖一分,都容纳不下。 说来,十几年过去,她几乎忘了这里的布局。且她那时年幼,也未曾细细瞧过,这片园林的布局与风景。仍是昨夜烟兰细细讲与她听,那些回忆才渐渐清晰起来。 曾经她坐着马车可以来的地方,如今要隐去身份,藏住行踪,方可悄悄地进来。 楚惊春窝在石洞中等了许久,等得双手托腮都有些打瞌睡,才终于听见有人说话,方知贵人们来了。 园林风景奇美,亭台楼榭,假山曲水,名花藤萝,更有幽静的大片竹林和不逊于富贵宅邸的雕梁画栋。 楚惊春所处的假山后,正是一片池水,池水中央立着一块形如狮子的怪石,再往后,便是可供短暂休憩或是赏景的临风水榭。 依着姜大人打算,这一出捉/奸的戏,便是要发生在那临风水榭里。 楚惊春自觉这地方实在不算隐僻,不适宜她这般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子用来勾引人。不过用来捉/奸,倒是极为适宜。 若说隐蔽,应当是这园林中,与这假山成对立,最远的东南方位。 竹林之后有一方院子,院子的木门虽是形容虚设,可房内物什却是一应俱全。 原本该是贵人们也常去之地,可那地方冷僻,须得爬上一座矮山,再踩着泥土下行。楚惊春幼时,不过有着玩闹的心思,才各处都跑一跑。可大人们,却是不愿这般周折。 本就是为了放松,累得一身泥土,没得必要。 楚惊春越想越觉得那院子实在是个太好的地方,然姜大人将地方安排在临风水榭,亦有道理。 正琢磨着,忽听有人路过假山前头的连廊,楚惊春屏住气息,只听一人感叹道:“姐姐,咱们同栖桐姐姐真是不一样了。往日咱们还可在一处说话,以后说不得就要给栖桐姐姐行跪拜大礼了。” 另一人语带讥讽:“投胎这种事,有什么法子。人家就是尊贵,兄长领禁卫军,父亲又是太子太傅,连她自个都与公主殿下那般亲近,整日黏在一起,跟亲姐妹似的。太子妃之位,那是打一出生就给人家准备好了。” “还说呢,我知道公主殿下会来,还特意寻了好玩的玩意儿想要献给公主,怎的这会儿竟不见人了?” “林公子来了,公主殿下自然是同林公子在一处。”另一人冷哼一声,“栖桐不也瞧不着了?今日太子殿下可是也来了。” “也是呀,太子殿下来了,对了姐姐,伯母伯母可有商定你的……” 楚栖桐听着渐行渐远的声音,骤然明白过来。 春和楼真正的幕后之人,到底留了怎样的后手。
第38章 一个自己中意的清倌儿,同未来的舅兄同床共枕,瞧见了顶多有些气闷。真要冷静下来,怕是一句重话都不会说,亦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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