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瑟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可能之事,不自觉间竟叹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褚离歌抬眼看着他,并不理会他的笑,“褚瑟,走到今日,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愿求你,可这一刻,我竟盼着你能对我有一分的怜悯。” 褚瑟垂下眼看他,“你想做什么?说吧,不必求我,我也会成全你。” 褚离歌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见我母妃最后一面。” * 宣贵妃去时认下了劫狱一事,彼时是戴罪之身,但因着东宫立储,朝局既定,褚式皇族大开恩德,太子褚瑟代病中的昭明帝拟旨,允贵妃娘娘葬入皇陵。 这一日,小雨淅沥,到了辰时也未见停歇,一座座宫墙被雨水所洗,应季而开的花藏在其中,似千重浪蕊随风卷起,衬着殿宇之间的缟素,落入眸中的是花雨迷离的一片。 姚泠宣的棺木被抬着,一行人慢慢地行在安静的宫道上,吊唁之人皆撑着素伞,垂眼不语,雨水如珠帘般悬在他们举着的伞沿下,天地之间仅有那踏着水泽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高处,其中一座殿宇的月台上,褚离歌的手放在白玉栏杆上,安静地站在那儿,遥遥望着属于姚泠宣的棺木在雨中徐徐向前,水泽漫在棺木上,一层层又滑落入地,似吞了无尽的哀意。 褚离歌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面上湿了一片,不知是雨还是泪。 从小到大,他重权在握,潇洒风流,可实际上在那看似自由的处境里,处处都是姚泠宣对他的管束。 她要求他必须有一颗争储的心,告诉他坐于高位才能护住自己的尊严;她要求他迎娶大学士之女张晚河为妻,告诉他一个体面的正妃比无妄的情爱更重要;她要求他学文习武皆不可落,但所掌之术不必仅困于朝堂,江湖术法、他国命脉皆可成为自己的手中棋,将更多的人和事拿捏在手中,才能更好地铺前程,留后路…… 她管束了他很多。 她要求了他很多。 她教会了他很多。 此刻,那个管束了他半生的人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到了最后,她已不再强求他权力加身,唯盼他余生平安自由。 在他身后,褚瑟将目光从姚泠宣那处移了回来,望向褚离歌的背,宽慰道:“贵妃娘娘生时最看重荣华,死后能葬入皇陵,也算是无憾了,你不必替她伤怀。” 褚离歌叹笑一声:“母妃的心中自有一番天地,无须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伤怀。” 他说完,又回过身看着那人,“褚瑟,我想母妃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亲眼看见我杀了你。” 听了这话,褚瑟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 褚离歌看着他,问道:“父皇是否对我下了赐死的旨意?” 褚瑟摇了摇头:“父皇病重,由我代掌朝纲,你的生死,在我手中。” 褚离歌自嘲地笑了笑:“这么说,我还得求你赐我速死?” 褚瑟没有接下他的这句话。 褚离歌的目光又移向了渐渐走远的人群,直到棺木只剩棕色的一角,再彻底消失在雨中,他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你成全,让我得以送母妃最后一程。” 褚瑟在他身后开口道:“其实愿意成全你的人不是我,是我妻赵临鸢。若非她开口,我不会答应放你这一日的自由。” 褚离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替你救她?三弟啊,我已经这个模样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随你处置,你威胁不了我。” 褚瑟叹了一声:“我没有想过威胁你,也从未妄想你会轻易便交出解药,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鸢儿不仅成全了你,当时也是她,见了宣妃娘娘最后一面。” 褚离歌听了这话,面上一下怔住,猛然回过身看着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母妃与她素来敌对,怎么会在临死之前见她,你休想欺我!” 褚瑟淡声道:“我是否欺你,其实你心中自有判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你别忘了,当初宣妃陷害皇后入狱,在狱中见了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人,也是鸢儿。”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慨万分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了我,曾与很多人敌对,甚至使用过狠戾的手段去对付那些人,可她又总是在对方临去之前,愿意带给她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她总是有办法,让那些人不那么遗憾、不那么不甘地死去。” 褚离歌垂下了眼,想到了赵云和他提起过的赵临鸢幼时之事,思罢,他忽然叹笑道:“或许是因为她也死过一次,而那一次,同样有人给了她希望。” 他默了片刻,又抬眸看向褚瑟,“我相信你说的。” 褚瑟无所谓地摇摇头,“你信不信我,我都不在乎。但若你想见鸢儿,我还可以再成全你一次。” “条件呢?”褚离歌狐疑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不会——” “我也说过我不会求你救她。”褚瑟打断他,“话已至此,去与不去,随你。”
第82章 82.惊云变:心有所寄,便是归途。 日渐西沉。 赵临鸢在东宫的偏殿剪草浇花,渐近的脚步声传入她耳,也没能让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喷壶。 在生命的尾声里,她依然专注照料着花草,似与尘世隔绝。 可她只是看着认真,心中却散漫无际,一串水珠自壶中洒出时,她一只手的指尖被另一只手中的剪刀给划破,反应过来时,她“嘶”了一声,同时伴着喷壶掉地的声响。 她本蹲在地上,叹了一声自己没用后便欲起身,可站起来时却瞧见有另一双男子的手,替她捡起了歪倒在地上的喷壶。 “鸢儿,伤着没有?” 赵临鸢正诧异于蹲下捡壶的那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在她身侧传来,下一刻,便是自己tຊ沾血的那只手被说话的那人捧在了怀中。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掌温,让她瞬间便忘了手上的疼。 “殿下,我没事。” 赵临鸢将手从褚瑟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又立刻转过身,继续看着另一人。 褚离歌将捡起来的喷壶递还给她,望了她许久,却不说话。 褚瑟先后看了看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便对赵临鸢说:“我去给你备些糕点来。” 赵临鸢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便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又回过身直视着褚离歌,露出了些带有玩味的笑意来。 “翊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说话时声带讽刺,“你可知如今你脚踏之地是东宫,你在此处见到本公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临鸢说这话时竟自称“公主”,面上带着笑,笑中却有别的意味。 两个人都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日,褚离歌到昭明帝钦赐予她的揽星阁里去寻她,那本是属于赵临鸢的殿宇,可他褚离歌却是第一个踏足入其中之人,反客为主,举止之间尽显猖狂。 那时候他寻她的目的,是欲借她的手在南阳战场上除去褚萧,以成东宫之主,可惜,彼时的赵临鸢并未答应他。 可如今,在多少人汲汲营营的交锋过后,入了东宫的人却是褚瑟,而当初那个在揽星阁的湖边拒绝了他,并与他口舌对峙了许久的公主,如今也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赵临鸢的这句话,刻意暗示了过往这桩事,像一根针,扎扎实实地刺在了褚离歌的心窝上。 可褚离歌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你问我心中是何滋味?” 他当真斟酌了好一会儿,神秘兮兮地答道:“酸的。” 赵临鸢没有想过,他竟然能笑着接受自己的失败。 褚离歌也没有想到,死到临头,她还是对自己笑,而非求他赐解药。 “酸的也好,想当初二殿下私闯我揽星阁的时候,从我身上闻到的,恰也是这一股子酸味,既如此,咱们俩便算扯平了。” “扯平?”褚离歌哼了一声,“你是不是骂过我,说我是贱人?这事怎么算?” “你也骂过我,也说了我是贱人。” “……那行,扯平了。” 赵临鸢笑了笑,一边弯腰放下手中的喷壶,起身时因身子虚晃,踉跄了一下,褚离歌竟伸手扶了她。 她没想到他会扶自己。 他也没想到她没推开自己。 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错愣了一下。 二人对视片刻,褚离歌有些狼狈地放开了她,平复了仓皇的心境后说道:“赵临鸢,说不清为什么,你是我难得想要去救的人,只可惜,我还救不了你。” 赵临鸢无所谓一笑,“生死由命,我也从未想过要你救,更何况我知道,你此番是为了宣妃娘娘才来寻我的。” 褚离歌点了点头,“是。三弟施恩,让我远远瞧见了母妃的棺木,便算作是我送了她最后一程,可我还不满足,还心存妄念,妄图从你的眼里,再见到我母妃最后一面。” “大火吞了瑶华宫之前,宣妃娘娘的确留了几句话给你,不过……”赵临鸢看着他,深深看进了他的眼眸里,面上是少有的认真,“不过呢,宣妃娘娘的话,你褚离歌听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早就听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话?” 褚离歌一愣。 赵临鸢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随意教化你,这些话,自然也是娘娘的意思。” 褚离歌的唇角弯了弯,“好,你说,我听着。” 赵临鸢的裙袂动了动,身形在褚离歌的身边缓缓游走,一边说道:“瑶华宫里有一棵花栀子树,宣妃娘娘精心养了很多年,我想,打从你很小的时候,它便已经在那里了。这些年来,娘娘悉心照料着它,便如同她精心养育着你,你与那棵花栀子树,都是娘娘的半生。那场大火带走了娘娘,也带走了那棵花栀子树,如今瑶华宫再无宣妃,南霄宫再无翊王,但你褚离歌还在,你还活着。娘娘与那棵花栀子树都只是你的过往,不该困了你一生。如果你能活下去,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去看一看江南的雨,吹一吹塞北的风,赏一赏辽东的雪,识一识西域的花……皇城之外,天地广阔,心有所寄,自是归途。” 清风微凉,阳光正好,褚离歌竟笑了。 不是成王败寇的冷笑,也不是悔不当初的叹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说:“赵临鸢,我今日才发现,其实你挺好看的。” “是吗?”赵临鸢也笑了笑,“那你的眼光可不似褚萧与褚瑟,我的好,他们早就发现了。” 褚离歌看着她,她眸光清亮,给他带来无限的希望。 他缓缓收住了笑,认真说:“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二人四目相对,赵临鸢看着褚离歌的双眸,澄澈轻柔,竟也生出了几分清凉的希望来。 “好了,我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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