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并非朝官,而是戴罪之人。” “哦?是谁?” “河东裴家的裴望初。” 太成帝眼神倏然一凛,“你说谁?” 谢及音双肩轻抖,似是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声音也颤若蚊蝇,“裴……裴望初……” 太成帝打量着她缓缓问道:“嘉宁,你说实话,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谢及音摇头,“没……没有人……儿臣自己想要他……” “你可知裴家犯的是谋逆的大罪,十恶不赦,当诛九族。” 太成帝打量着病怏怏缩成一团的谢及音,仿佛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端倪。 裴家在河东民望极高,朝堂姻亲盘根错节。太成帝尚未起事时,曾想通过与裴家联姻的方式拉拢裴家。不料裴家一边假意与他同谋,一边又向魏灵帝告发他。幸亏谢黼早就买通了魏灵帝身边的大太监,及时打断了裴家的进言,大太监扶着魏灵帝去看谢黼进献的“海晏河清石”,裴家在宣室殿等到天黑也没等到魏灵帝回来,这才让谢黼逃过一劫。 谢黼夺得皇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裴家,将裴家上下三百二十七口人阖族下狱,秋后处斩。裴家获罪之后,外有河东百姓哀求乞怜,文人名士奔走呼号,内有朝臣奏折如雪,纷纷进谏,给初登帝位的太成帝造成了很大压力。 两天之后便是秋分,秋分一过就是秋后,裴家的结局终将尘埃落定。 可他的大女儿却突然说,想要裴望初。 若非她的病是真的,与驸马关系不睦也是真的,太成帝倒要怀疑她是不是与什么人勾结,暗中别有心思。 “裴家人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太成帝拒绝了她的请求。 谢及音不说话了,只一个劲低头落泪。她这副哀怨又倔犟的模样又让太成帝想起了亡妻,美丽而柔弱的原配夫人一生无争无求,只在临终前求他照拂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说:“我走之后,这世上再无人疼她。” “阿音寡言性冷,骨薄体寒,非长寿之人,她不会麻烦您太久,还望夫君对她多包容一些。” 太成帝在心里叹了口气,劝谢及音道:“世间好男儿多得是,朕必能给你找几个家世清白又体贴的人来。” 谢及音揽起自己的长发,抓在掌心轻轻叹气,她对太成帝说道:“听闻皇后娘娘近来在为阿姒妹妹挑选驸马,这世间顶好的男儿,谁愿意放着阿姒的驸马不做,来侍奉我这么个怪物?” “想必又是妹妹挑剩下的,就算跟了儿臣,早晚也如驸马那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终致怀恨于我。”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那儿臣真是活得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将这满头孽障剃干净,去嵩明寺长伴青灯古佛。” 太成帝说道:“胡闹什么?朕的公主应该享尽天下富贵,你年纪轻轻剃度出家,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朕?” “儿臣并无此意……” “够了,出家的事不要再提,朕是不会同意的,”太成帝说道,“你好好养病,朕会让朝恩帮你物色人选。” 太成帝始终不肯同意将裴望初给谢及音,留下一些赏赐和几位御医后就起驾回宫了。 谢及音十分疲惫地靠在床头,病痛和愁绪折磨得她看上去没什么生气。 她不敢在太医眼皮子底下装病,所以她真的让自己受了寒,又服了些阻气淤血的药物,把自己折腾得下不了床,以博取太成帝的几分怜惜,打消他对自己讨要裴望初背后动机的怀疑。 可她还是失败了。 谢及音心里有些烦躁,识玉将按照太医的方子熬好的药端上来,低声劝她道:“身子重要,殿下先把药喝了吧。” 谢及音捏着勺子,轻轻搅弄着瓷碗,忽然问道:“听说杨守绪要在城外紫竹林举办秋日雅集,是什么时候?” 识玉道:“就在明天。” 谢及音吩咐道:“你现在派人打听都有谁会去。” 识玉领命走了,谢及音捏着鼻子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浓浓的酸苦从舌尖一路滚进舌根。 大魏名士蕴藉风流,春夏秋冬各有举办宴会雅集的名目,世家子弟们交游其中,饮酒赋诗,清谈论道。 然而杨守绪此次要举办的秋日雅集又别有意味。 谢及姒的生母——亦即如今的大魏杨皇后,出身弘农杨家,是杨守绪的堂侄女。太成帝登基之后,杨家也深得其倚重,此次杨守绪举办秋日雅集,既是领太成帝之命物色一些有才能的年轻人,来填补裴家倒后留下的朝堂空缺,为太成帝培养心腹;也是受杨皇后所托,为佑宁公主谢及姒挑选未来的驸马。 入夜,识玉打听到了可靠的消息,“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公子都会去,弘农杨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也都从本家派了适龄的公子来。”识玉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听宫里的女官说,千萼宫那位点了二十多套头面和华裙,想必也会亲往雅集。” 谢及音“嗯”了一声,拾起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不喜欢梳偏堕髻,那是她娘常梳的样式,今日在太成帝面前梳了一回,头发缠了好几个死结。 谢及音将梳子换了剪刀,把打结的发绺都剪掉,扔进铜盆里被火一燃,像蛛丝似的滋啦啦蜷成一团暗白色的灰烬。 “明天,”谢及音望着金铜镜说道,“咱们也去。”
第4章 雅集 为了举办这次雅集,杨守绪几乎买空了洛阳城的名花和美酒。雅集定在城外紫竹林,竹林之中曲水流觞,两岸陈列着上百种名贵的菊花,花瓣落入淙淙曲水中,与白玉酒杯一起逐水而流。 杨守绪与其子杨伯崇正在竹林亭间待客,忽听下人禀报说嘉宁公主驾临。 杨守绪与杨伯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头雾水。 杨伯崇问道:“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嘉宁公主?” 家仆答道:“人在马车里没露面,但那朱轮华盖车上镌饰青鸟,印信上刻着‘嘉宁’二字,想必不会错。” 杨伯崇转而看向杨守绪,“今日雅集名单是我亲自拟定的,从未给嘉宁殿下发过请柬,她怎么突然……” “随为父去看看吧。”杨守绪又对通报的家仆说道:“你不必跟着,去佑宁公主府与佑宁殿下说一声。” 杨守绪与杨伯崇迎至竹林外,见那确实是嘉宁公主府的车驾。 识玉为谢及音挑起车帷,先是一只玉白纤长的手从车里探出,接着是竹青色的绣袷束腰长襦,如一支纤秾得宜的玉兰花徐徐盛开似的,从马车里缓缓钻出来,踩着垫脚凳迈下马车。 那风流窈窕的身段令杨伯崇失神了一瞬,待看见她头上戴的帷帽,他又忽然醒悟似的低下了头。 谢及音的声音听上去既惫懒又不耐烦,对杨守绪道:“难道杨司徒家的下人认不得我大魏公主的印信吗?为何别人进得去这雅集,本宫却进不得?” “嘉宁殿下息怒,”杨守绪作了一揖后道,“非下官有意疏漏,只是听闻殿下近日身有微疾,所以不敢搅扰,未曾奉上请柬。”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前几天裴家论罪时杨司徒不也病了吗?这才几天时间,又有精力举办雅集了。杨司徒尚且老当益壮,本宫一个少年人,一点小病,哪有拖沓不愈的道理,是不是?” 杨守绪听出了她的嘲弄,笑容一僵。 “何况,”谢及音转向杨伯崇问道,“听说会作画的王六郎和擅舞剑的赵十郎都来了?” 杨伯崇一愣,下意识说了声“是”。 谢及音拢了拢帷帽的垂纱,说道:“那太好了,见了这些姿容秀逸的郎君们,本宫心旷神怡,什么病啊痛啊的,还不是说走就走,杨司徒,你觉得呢?” 杨守绪算是看明白了,谢及音今日是来砸场子的。他试图劝阻谢及音,谢及音却将太成帝搬了出来,“这些世家俊秀日后都是要入朝为官的,本宫要先替父皇掌掌眼,父皇已经同意了,怎么,杨司徒不同意吗?” 杨守绪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谢及音带着一众侍女护从往竹林的方向而去,他心中焦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拍脑袋,对杨伯崇道:“快,你现在就去虎贲军校场找崔驸马,请他来救场!” 谢及音带人来到举办雅集的竹林曲水,几十步开外就听见有人在弹《高山流水》,她驻足听了一会儿,直到一曲终了,众人如梦初醒幡然赞叹时,才缓缓走上前。 “高山巍巍,流水浩浩,从来都是只付与知音听,不知在场哪位是郎君的知音呢?”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谢及音,几句窃窃私语后便都知晓了她的身份。刚才弹琴的卫三郎起身离席,朝谢及音从容一揖,“今日雅集胜友如云,高朋满座,皆为知音。” 谢及音隔着帷帽打量他,“你是谁家的公子?” 年轻男子答道:“夷陵卫氏,行三。” “卫三郎……”谢及音笑了,“你适才说高朋满座皆为知音,可是将本宫也算在其中?” 卫三郎笑了,周围的世家子弟们也笑了,卫三郎转身要将琴收拢起来。 他听前院传信说殿下已到,以为来的是佑宁公主,这才摆开架势开始抚琴,未料来的是嘉宁公主。 谢及姒还没来,依照她的性子,想必还要再耽搁半个时辰。谢及音自顾自挑了个高位临水的好位置坐下,席前流水绕秋菊,左右皆是世家才俊。这本是给谢及姒留下的位子。 谢及音对卫三郎说道:“如今本宫也位列高朋之座,算是你卫三郎的知音,三郎,且莫着急收琴呀,再弹一曲又何妨?” 她声音里三分轻佻,卫三郎面色红透,按在琴上的手微微打颤。 他听过有关这位殿下的传言,说她母亲怀她时夜游撞见恶鬼,被附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嘉宁公主一出生就体貌妖异,满头白发,形如恶兆。她出生后克死了母亲,服侍她的下人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不仅如此,卫三郎还听说她性情古怪,性嗜血、喜阴气,每月朔、望两日都要活剖童男子饮其心头血。 卫家高风亮节,不屑于与这种阴诡之人为伍。 于是卫三郎答道:“弹琴需要心境,如今心境已破,恕我不能再弹。” “什么心境意境的,还不都是人造出来的。”谢及音四下张望了一番,问道:“听说擅舞剑的赵家十郎也来了,出来让本宫瞧瞧。” 被点名的赵十郎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席,行至谢及音正前方躬身一拜,“赵弗芝参见嘉宁殿下。” 谢及音朝他一扬下巴说道:“听说你剑舞造诣极高,卫三郎弹琴,你来舞剑,让本宫好好欣赏一番。” 赵十郎今日穿了一身适合舞剑的窄袖短褐,玄色玉带勒出精腰,瞧着十分干练精神。他今日的确准备舞剑,却不是为嘉宁公主,而是为佑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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