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音低低“嗯”了一声,“莫要辜负我这一片苦心,以后少往主院这边来。” 许久之后,身后那人应道:“知道了。” 珠帘相撞,她听见铁索曳地的声音,绕过屏风朝外走去,渐渐被院子里靡靡缠绵的琴瑟声盖过。 炉烟终是熄了,室内骤然生冷。谢及音站得双腿有些僵硬,却不想回头去看空荡荡的屋子。 她一低头,一滴无知无觉的眼泪落进了香灰中。 她伸手去碰那香灰,被烫得缩了一下手,忽闻身后传来声响,珠帘一阵乱撞。 她未及反应,被人从身后揽入怀中,清冽如竹上雪的气息落在她耳边,密密织成一张网,几乎要将她勒窒。 “好狠的心啊,殿下,”叹息落在她后颈,勾起一阵轻颤,“那你就忍心见我渴死在你面前?”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着谢及音的腰将她从珠帘后拖出来, 推在檀香木屏风上,谢及音被震麻了半边肩膀,扶着插屏的镂空镶边才堪堪站稳。 她迷茫而惊惧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挟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低头咬在她侧颈间。 他用了点力气,疼得谢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 气得冲他扬起了手。 裴望初永远不会躲她的巴掌, 甚至温驯地垂下眼,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落在脸上。 谢及音偏偏顿住了。 “这张脸, 若是不得您怜惜, 则只剩供您泄气这一个用处,”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长睫遮掩着目中放肆的贪欲,轻声道, “您还顾惜什么呢?” 谢及音忍了又忍, 觉得不该陪他发疯,应当同他讲道理, 最终收回了手。 她平静了几口气, 说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负,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时之计,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怨你, 这并非负气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负气之言?”裴望初的轻轻抹过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浅浅的水珠。他呈至谢及音眼前,问她,“那这是什么?” 谢及音淡淡道:“这是人之常情。” 血气直涌上脑门,裴望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恨不得爱不得,恼不得怜不得。他心里冰火两重天,时而烫得发紧,时而凉得生疼。 他沉默不语的这一瞬,谢及音竟又想推开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紧,空出一只手拔下她发间的木钗,塞进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间。 他冷冷望着她道:“你不要气死我,还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纹握在谢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红的血肉。 谢及音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这是发什么疯,作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谢及音双眼一眨,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哽声道:“我是爱慕你,贪恋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你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何必又来招我沉溺,难道非要见我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你才觉得有趣,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吗?” 裴望初捧起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亦是哽声幽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叹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为你生,亦可以为你死,但你不能推开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直到被厌弃,或者被死亡分开。 谢及音泣不成声,不停地摇头,然而心里的理智却一寸寸溃败,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带着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温和理智,善纳嘉言,怎么会是这样的疯子。 裴望初将她拥入怀中,听她伏在肩头近乎绝望地哭泣,眼泪洇透了他的衣服,凉凉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间,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听她的话,别再让她为难,惹她伤心。 可她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热温软,她颈间幽香如兰,五感生如业障,将他死死缠住,缓缓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泪与哽咽尽数湮没在温柔的吻里,直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谢及音背靠着檀木屏风,鬓角被薄汗洇湿,喉咙干渴得厉害,染着红蔻丹的手紧紧拽着裴望初的衣衫,苍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紧紧地攀着他,吞咽他渡来的生气。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险些倾倒下去,裴望初稳稳扶住屏风,然后将谢及音横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此处省略一千字,请科学上网】 红帐终于缓缓摇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掀帘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请识玉备水给谢及音沐浴。谢及音仍闭着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她撑身起来,将水喝完,接过裴望初递来的衣服拢在身上,盖住了仍透着红晕的皮肤。 裴望初坐在床边看着她,终于能平心静气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殿下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谢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坚持道:“你还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绣履,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边来。” 丫鬟们提着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洒满花瓣,摆上皂豆和皂荚。谢及音洗干净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纱宽衣,让裴望初进来帮她洗头发。 他对此愈发熟稔,指腹在她发间揉按,力度适宜。谢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时,听见裴望初问道:“殿下见到宗陵天师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谢及音缓缓睁开眼,“听说你们是师徒,他没告诉你吗?” 裴望初道:“我十五岁离开天授宫后,再不曾见过他,此后在胶东袁崇礼先生门下治学,若论师徒情谊,实在是没有几分。” “十五岁……” 谢及音算了算时间,裴望初第一次到谢家赴宴那年应该是十六岁,也就是离开天授宫的第二年。听说天授宫是个不拘世俗、修道问玄的好地方,怪不得他那时便说话行事与众不同。 她回过神来,说道:“六年未见,宗陵天师仍肯冒着被今上发现的风险出面救你,可见心里还是认你的。”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这般心软。” 裴望初将她湿淋淋的长发从水中捞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妆台前为她梳顺,又让人将火盆搬近一些,让她挨着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道:“可空有心软无济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师,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自然是明哲保身,别再管他,任凭生死。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必然会生气,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语。 谢及音回想着那日与宗陵天师的对话,“他说我身上有余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说是什么毒?” 谢及音摇了摇头。一来她急着商量救裴望初,二来她对宗陵天师所知甚少,不敢轻信,所以没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好奇,“你竟还懂医?” “涉猎过一点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也擅长以此治病疗愈、修身化性,作为天授宫曾经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种常见丹药,对丹药所导致的副症也有所了解。 她的脉象确与常人有异,只是迹象很浅,若不仔细探查,几乎感知不到。如此细微的脉象,即使能确认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师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带出的余毒呢? 娘胎……谢及音的生母,那位传闻中出身寒门,极得谢黼宠爱的短命夫人,难道与宗陵天师认识吗? 见他眉心微拧,谢及音问道:“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严重?” 裴望初轻轻摇头,安抚她道:“是我学艺不精,需要回去查阅典籍。不过这征状只及于脉象,并不严重,不必忧心。” 待谢及音的头发烘干,裴望初帮她抹了一层发油,又绾成飞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离开,看他从上房里出来,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齿,在旁边说风凉话。 “才知道这位竟是名动洛阳的裴公子,听说还曾与驸马同窗共读,如今竟也落得与我等奴才一个下场,可怜呐,可怜。”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脚踩在铁镣铐上,裴望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驸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说他是会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放你一马,还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双指掐在他喉间,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声道:“把你的脚拿开。” 柳郎倌憋得脸色紫红,连忙挪开了脚,目光惊恐地向裴望初叨扰。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驸马的奴才,最好记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帘下含着几分轻讽,对柳郎倌道,“我这双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 柳郎倌颤颤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态度如此嚣张,眼见着就要被人当众活活掐死,柳郎倌忙点头认怂:“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请裴郎君高抬贵手……” 裴望初在将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 “冒犯了,见谅。”裴望初温温然一揖,绕过他缓步离开了主院,只留满院柳梅居的郎倌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识玉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眉心一蹙,觉得裴七郎的举动有些不妥,遂将此事告知谢及音。 谢及音正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椅上,试新供上来的梅子色口脂,嫣红里透着浅紫,别有几分妩媚。她听完后轻笑两声,对识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当他温和纯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识玉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及音将口脂搁下,仰面阖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摇摇晃晃,脑海中浮现出午后红帐里暧昧的场景。 清淡的梅子香随着呼吸钻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下次…… 谢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对识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们都回别院去吧,他们每日辛苦,多赏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让他离府,回柳梅居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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