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及姒听了这话,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卫家人个个都是笑面虎, 宫里的卫夫人升了贵妃后,对她和母后的态度一日比一日跋扈。刚订亲时卫时通待她如珠玉, 如今尚未过门,已隐有睥睨之态。 若是依谢及姒从前的性子,必不会忍,宁可就此掀了盖头打转回宫,找父皇母后哭诉一番,将这婚约砸了。可昨日杨皇后才刚泪眼婆娑地教诲过她,如今太成帝沉迷服丹修道,她们母女的宠爱大不如前,叫她婚后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 于是谢及姒只好忍下这口气,听凭卫时通与崔缙在前面闹,自顾自闭目养神,心中开解道:两位世家郎君为她当街怒目,传开了,也是一桩风流雅事。 后来是同往迎亲的卫家幕僚劝住了卫时通。此人姓符,名符桓,是卫炳亲自请出世的名士,极得卫炳倚重。他的话如同卫炳的话,卫时通要给几分面子。 崔夫人派的人也赶来解围,两边都有了掣肘,没有闹出大乱子。最终是卫时通给崔缙让了礼,但崔卫两家的梁子又结深了一层。 六月底,卫贵妃诞下皇子,宗陵天师卜其有九州共主之相,太成帝大喜,为之取名“临”,并封为太子。 过了六月,大魏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河东郡小乱不断,流民成匪,自称黄眉军,挨家挨户劫掠男丁入伙,从者免于滋扰,不从者满户屠杀。西州马璒已攻下大魏十城,连成一片虎视眈眈的倾轧之势,不日更将东向,直逼洛阳。 卫贵妃与宗陵天师在宫中闭塞太成帝的耳目,卫炳及族中子弟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竟敢代为下诏,要王铉亲率五千骑兵,赶往河东郡剿平黄眉军。 五千骑兵,不过黄眉军数量的十分之一。 王铉请派更多兵力,那卫炳说道:“王司马戎马半生,平河东必势如破竹,不必自谦。洛阳王城需要守卫,不止东边的黄眉军,还有西边的马璒、南面的南晋呢,若将军队都交予王司马带走,且不说空了洛阳城,万一王司马生出些其他心思……” 一向冷静的王铉也闻言暴怒,“既然疑我不忠,何必请我出兵,不如另请高明!” 卫炳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还望司马体谅,莫要做恃功自傲之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手里的军队,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军队。” 王铉无奈,只得领命点兵,归家时,下人通传崔缙前来拜访,正在后门下马。 王铉在小书房里会见了他,望着崔缙与崔元振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想起不久之前还与崔元振在此畅谈,颇有些故人不再的唏嘘。 崔缙见状轻嗤道:“我爹虽死的不值,好歹是死于圣命,王伯父难道想比我爹死得还窝囊,死于狐假虎威的卫氏手里吗?王崔两家为今上打天下时,卫家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残渣的走狗,如今反倒骑到咱们头上来了,王伯父,打算忍下这口气吗?” 王铉叹气道:“今上在位,他愿意宠信卫氏,你我能如何?” 崔缙道:“此天不仁,自然反了这天!” 王铉一时不语,崔缙冷笑道:“您能犹豫的时间不多了,陛下已经连旷一旬的朝会,可能是身体抱恙,卫贵妃生的崽子已经被封为太子,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卫氏或挟太子登基,或废之而自立,你我两家必然会步裴氏的后尘,阖族无活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王铉伸手示意他噤声,“但贤侄也要明白,越临大事,越不能急,越要谨慎思之。” 崔缙心头一动,“如此说来,王伯父是答应了?” 王铉轻轻点头,挥袖道:“不过我想的是借力打力,咱们做那壁上观的得利渔翁。” 王铉告诉崔缙,既然马璒和黄眉军都想打来洛阳,那就让他们来,借他们的手铲除卫氏,然后趁几方打的筋疲力竭,再率军包抄回洛阳,将剩下的势力剿灭干净。届时,就只剩下王崔两族的人。 崔缙十分敏锐,当即表态道:“若谋得大事,小侄愿奉王伯父为主君!” “这些事成后再说,”王铉并未拒绝,笑道,“贤侄手里握着虎贲军,不知能不能入宫见陛下,将另一半虎符拿出来?” 崔缙略一思忖后说道:“此事小侄恐怕不行,但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谁?” “嘉宁公主。” 谢及音仍深居府中,外面的事情都交给岑墨去做,让他暗中将地契、田契等换成金银,在别院里屯积车马与粮食,并提前派人在建康城中买好宅子,准备着一旦洛阳出事,就举家迁往建康居住。 公主府里劳她挂心的人不多,但谢及音依然为此烦忧,识玉开解她,谢及音摇头叹息道:“我非忧身。我贵为公主,有银钱府卫,当然能避祸远走,可这些世居洛阳的百姓该怎么办,若有战乱,则碾散如浮尘。” 识玉道:“洛阳王城尚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只会更惨。听说西边的那些胡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唉,乱世人命贱如草,能顾得自身周全已是不易,还请殿下宽心为上。” 正说着,郑君容也前来辞行。 他向谢及音行大礼,叩首道:“我本应留在殿下身边当牛做马,无奈天授宫有召,若是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便留下,若于殿下无甚用处,还请准我离去。” 看见他,谢及音就想起了生死不明的裴望初。她望着郑君容半晌不语,就在郑君容以为她会拒绝时,谢及音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去吧,本宫会向内侍监说你病故,多事之秋,他们想必也不会细究。但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请吩咐。” 阿狸跳到谢及音腿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这只白猫已经完全长大了,长毛抖擞,像一只漂亮又威风的小狮子,然而性情十分温顺,常常黏在她身边。 谢及音垂目抚着阿狸,慢慢对郑君容道:“裴七郎到底是生是死,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想让你往乱葬岗去一趟,那具尸首肯定找不到了,请你就近取一捧土,为他立个衣冠冢。” 郑君容一愣,“衣冠冢?” 谢及音点点头,“他若没死,自然是好,我只怕他死了,阴曹地府里,一点香火都没有,岂不可怜?” 想起三天前还给自己飞鸽传书的裴师兄,郑君容颇有些无语,面上不动声色,应下了谢及音的请求,“请殿下放心,师兄若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殿下恩情。” 谢及音嗯了一声,“你去吧。” 郑君容走了,柳梅居的郎倌也都遣散了,崔缙自崔元振死后便常常夜不归宿,公主府里又恢复了去年今日的冷清,秋风一吹,满地海棠果无人来扫。 识玉为谢及音绾发时,感慨她的头发总算又长至腰间,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识玉说道:“近来,我常常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仿佛过往这一年的事从未发生过……识玉,你说会不会真是如此,裴七郎与裴家人一起死在刑场上,这一切只是我的谵妄,就像庄周梦蝶,镜花水月一般。” 她伸手去碰那面金铜镜。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若一切都是假的,您又怎会变成今日的样子,”识玉安抚她道,“您的性情比往年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皆因裴七郎之故,这是好事。” “好事吗?”谢及音垂目笑了笑,“可他好狠的心,是生是死也不给我递个信,叫人心里总是放不下。” 识玉觉得裴七郎大概是死了,否则那廷尉的铁枷该如何解释?但她不忍致谢及音伤心,知她近来挂怀的事多,便一味地宽慰她,“说不定裴七郎是故意这样,不给您消息,好叫您心里时时牵挂着,一时也忘不了他。听说男人多少都有些坏心思,怕是裴七郎也不能免俗。” 谢及音认真思索了一番这种可能性,笑了笑,“裴七郎是这世上最不落俗的郎君,又怎会如你说的这般,耍小孩子脾气。” 午后,嘉宁公主府中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佑宁公主谢及姒。 她与卫时通成婚已近半年,婚后的日子与她曾经的想象有天壤之别。卫时通不愿在她的公主府中居住,常以回卫家为由眠花宿柳,背着谢及姒养了许多外室。 为了看住卫时通,谢及姒同意从她的公主府搬到卫家去住,可卫家这潭水太脏太深,个个都是人精,谢及姒在一众妯娌、婶婆身上吃了不少亏,更有那姓符的幕僚不知廉耻,胆敢—— 每每想起那人,谢及姒心里就充满了被侮辱的恨意,恨不能将他和卫时通一起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但她今日来寻谢及音,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扰的她两天没睡好觉,盛妆也盖不住憔悴的面容。她再也无心挑剔谢及音府上的茶水不好,接过茶时反道了声谢,着实让谢及音和识玉都吃了一惊。 “我今日来找皇姊,是为了一件大事,”谢及姒端着茶碗,小声说道,“前几日我夜里睡不着,在卫府里散心,撞见宫里那位宗陵天师夜访卫府。听说父皇的身体近来越发不好了,这一个月里只临了两次朝会,其余时候都让卫炳监国。我听见卫炳与宗陵天师商量,要害死父皇,让卫贵妃挟那尚在襁褓里的小太子登基!皇姊……这可如何是好?” 谢及音先惊后疑,“此话你为何不进宫告诉父皇,与我说有何用?” 谢及姒道:“你是蠢么?我一个姓谢的公主,他卫家防我跟防贼似的,怎么肯放我入宫?崔驸马手里掌着虎贲军,有护卫宫廷的职责,此事当然是你去更合适。” 她对谢及音嚣张惯了,话音落地又有些后悔,不情不愿地劝她道:“那可是咱们的父皇,他若是出事,叫你我从此依靠谁去,外姓的驸马么?到时只怕那小太子也要改姓卫了!” 外面的事,谢及音听说了不少,卫氏如此嚣张,也有太成帝纵容之故。她不紧不慢地对谢及姒道:“若我入宫将卫家意图谋害之事告诉父皇,你觉得父皇会信我,还是会信生了太子的卫贵妃?万一再将你和皇后娘娘牵扯进来,之后卫家会放过你吗?” “我……”谢及姒一时语塞。她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心里着急,又无人可依,便急匆匆地跑来了。 “那怎么办?”谢及姒心中懊恼,“难道就任他们胡作非为,害死父皇吗?唉,若我有个皇兄该多好!” 谢及音半晌不言,待她抱怨够了,方道:“你若想在卫府活下去,以后对此事只作不知,你若不甘心,现在便坐着我的车轿入宫,去告诉父皇这些话,说不定他真会信上几分。你肯去么?” 谢及姒想起卫时通那张阴沉的脸,迟迟不敢答应。 谢及音见状道:“那你请回吧,不要再过问此事。” “那……皇姊会救父皇吗?”谢及姒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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