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人众,暖阁内坐不下这么多人,皇后便将姑娘们遣去外头玩雪,只留媳妇们说话。 十二王裴循还在通州养伤,不曾回京过年,有宫妃关怀皇后,便问起, “王爷伤势如何了?” 皇后眉间含忧,“我也不知道,他们只管哄着我,说是没有大碍,可若是没有大碍,怎么不能回京过年?” 朝中局势也牵连后宫,自有宫妃四下站队,各自寻靠山。 那位开口的宫妃是燕贵妃一脉,便轻飘飘的瞥了太子妃方向一眼, “恐是歹人凶狠,将王爷伤得不轻。” 在旁人看来,是太子为了阻止裴循查案,派人刺杀裴循。 可事实是,裴循遇刺后,案上文书被人翻过,随后陈明山一案大白于天下,于秦王有利。 太子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宫妃拥趸,于是立即有人出声反驳, “可不是嘛,那贼人简直可恶之至,竟敢偷盗朝中文书,眼里还真是没有王法。” 宫里最没有王法,最嚣张的便是燕贵妃。 燕贵妃眼皮抬都没抬,语气淡漠,“大过年的,你们别让皇后娘娘伤神了,本宫问过陛下,十二王伤得并不重,元宵之前定能回京。” 心里想的是,太子和秦王都不可能蠢到在这个时候对裴循动手,十二王伤得蹊跷,恐是他自伤,以避开朝中争端。 皇后不耐烦听她们争吵,眼神往殿内扫了一圈,便见熙王妃在摆弄手中茶盏,神色极为悠闲,她好笑地问, “老四媳妇在想什么,这宫里宫外,就属你心宽。” 熙王妃立即起身答话,“哪里,儿媳是觉着娘娘这宫里的茶好喝,媳妇都喝了三杯了。” 一旦牵扯朝争,熙王妃向来不插嘴。 皇后喜欢她这张扬又通透的性子,“我看你们一路累了,还不到晚膳光景,便用些点心吧。” 宫人收到旨意,立即去传膳食。 不一会有内侍端来一锦凳并小几,安置在各位女眷跟前。 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末尾,传膳的间隙,方才的话题揭过,大家唠家常。 大多是几位王妃与有资历的宫嫔说话,像徐云栖这等媳妇,个个缄口不言,一贯嘴碎的李氏入了宫,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看。 熙王不被皇帝喜欢,若是在宫里犯了事,谁也保不住她。 不一会,宫人捧着缠枝红漆盘,鱼贯而入。 最先搁在徐云栖眼前的,竟是一碟冰糖葫芦,徐云栖一下子怔住了。 很多年前,冰糖葫芦一直是她的执念。 记忆深处总有个模糊的身影,清瘦如竹,站在小桥流水旁,高高将她举起,宠溺地哄着她,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然后她等啊等,等到春花秋落,朝去暮来,桥下的池子干了,盘在藩篱的葡萄藤枯了又绿,她蹲在门前的石墩,眼看夕阳在远山尽头抖落着最后的余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有人说他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有人说他被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捉回去做上门女婿了。 不管怎么样,在她这里,他已经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提醒, “三弟妹,别犯傻了,快回娘娘的话……” 徐云栖茫然地抬起头,殿内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个个咄咄逼人,她不知端倪地站起身,却见燕贵妃目带寒芒看着她。 徐云栖迅速冷静下来,屈膝道,“臣妇失礼,还请娘娘恕罪。” 耳畔传来一些宫妃小声的奚落。 “不愧是小门小户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娘娘问她话呢,她竟然身都不起。” “熙王妃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个儿媳妇身上了。” “换我有这样的儿媳,我也抬不起头来……” 直到上方皇后轻咳一声,压下所有嘲弄。 燕贵妃再次开口, “本宫方才说什么了?” 徐云栖眉心一凝。 * 一墙之隔的乾坤宫。 四位内阁大臣正陪着皇帝用点心。 想是猜到皇帝心情不好,几位阁臣谁也没提朝事,竟是谈起各自在民间的见闻。 内阁首辅燕平双手搭在膝盖,看着摆在跟前的围炉道, “陛下可还记得,臣曾在岭南一带做过监察御史,当地人过年哪,便是罩着这样一个围炉,炭火烧的旺旺的,再将肉挂在上方梁下,炉烟将那肉熏得黑乎乎的,啧,这肉还怎么吃,偏生当地百姓都喜欢,臣起先不喜,后来吃习惯了,倒也还好。” 皇帝歪在铺着绒毯的躺椅上,神色间十分感兴趣,笑问,“这便是书里说的熏肉?” “可不是?南方人都喜欢。”燕平指着温文尔雅端坐在下首的荀允和道, “他是南方来的,您问他,那熏肉是如何制成的?” 皇帝视线很快落在对面荀允和身上,“荀卿,你说。” 荀允和时任户部侍郎,是内阁最年轻的大臣,当年他进京时,以一首《山阳赋》名动翰林,次年春闱,考了进士第一,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荀允和才貌双绝,政绩斐然,在朝中一直备受关注,更难得的是,他简在帝心,有人说,皇帝有意将他当做燕平的接班人来培养,将来是要执掌内阁的。 这样的人物,皇帝不许他被任何一位皇子沾染,是以当初熙王妃想让裴沐珩娶荀云灵时,皇帝断然阻止。 荀允和一身绯袍,端得是容貌俊雅,气质清和,笑着回,“臣离开荆州很多年了,实在不记得那肉如何制成的?只恍惚觉着,那肉粘牙,臣不大喜欢吃。” 身侧礼部尚书郑阁老闻言,顿时一笑,指着他与皇帝道, “陛下不知,咱们这位荀阁老,旁的不喜,就好一口冰糖葫芦!” 皇帝闻言将薄褥拿下,直起身道,“朕也有耳闻,今日特意吩咐御膳厨给他备好了,来人,给荀卿上一碟冰糖葫芦。” 荀允和神色微微恍惚,唇角挂着几分不自在的笑,起身道, “让陛下见笑了。”
第12章 燕贵妃整暇看着徐云栖,细长的玳瑁护甲轻轻搭在高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徐云栖立着一动不动。 熙王妃断不可能看着燕贵妃为难自己儿媳,冷冰冰站起身,凉笑道, “娘娘关心珩儿身子,问我便是……” 徐云栖听了这话,立即反应过来,越过人群来到殿中,撩袍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夫君伤势轻重如何,不敢妄断,只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燕贵妃并非真心在意裴沐珩伤情,实则是恼他替太子说话,坏了秦王好事,“本宫问你,陛下将你夫君打得浑身是血,你可生怨?” 熙王妃觉得燕贵妃有些没事找事,轻轻哼了一声。 徐云栖这厢却是露出笑意,镇定从容地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君是陛下的孙儿,孙儿犯了错,祖父责罚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杖责夫君,那是信重他,愿意匡正他,才费了这番心思,孙儿孙媳岂有生怨的道理?” 太子妃和燕贵妃听了这话,皆是惊了惊心。 那太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可见皇帝责罚谩骂?没有,皇帝至今只让太子回东宫思过,连面都没见一回,如此这般,陛下是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掌心掐出一行汗。 与此同时,燕贵妃却想,那秦王携民怨逼皇帝处置太子,以皇帝之英明,焉能看不出?事到如今,可见皇帝训斥一声秦王?没有,不仅如此,除夕当夜,秦王府的赏赐排在众府之首。 燕贵妃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脊背生凉。 那锋锐的护甲慢慢捏紧高几边沿,连着人也坐端正了些,看着徐云栖忽然间就没了怒意,反而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吧。” 徐云栖起身谢恩。 燕贵妃又问,“方才你愣什么神?” 徐云栖腼腆地笑道,“臣妇瞧着那盘冰糖葫芦,便想起家乡路边的小摊,思乡罢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哪里见过皇宫这等阵仗,没得吓坏了她,燕贵妃摆摆手,徐云栖退回席位。 至于那碟冰糖葫芦,一块也没动。 回府后,徐云栖以为熙王妃会数落她,哪知熙王妃跨进王府大门时,回眸看了三个儿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老三媳妇今日不错,便是要这般不卑不亢,珩儿在朝中首屈一指,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威风,无论谁刁难,都不要怕,咱们熙王府没有畏缩之辈。” 熙王妃怕的就是乡下来的徐云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今日徐云栖没叫她失望。 待回了锦和堂,又遣郝嬷嬷去了一趟清晖园,用自个儿一个水头更好的翡翠镯子换下了秦王妃那只,熙王妃只是气气秦王妃,并非真贪她的镯子,回头寻个由头退回去。 坤宁宫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裴沐珩耳中,徐云栖过去探望他时,他静静打量了妻子一会,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让你受委屈了。” 徐云栖处变不惊,如此气度是良妻典范。 翌日大年初二,女儿回门,裴沐珩受着伤不便作陪,徐云栖独自去了一趟徐府,章氏少不得搂着她哭了一场,担心裴沐珩为陛下生厌,牵连自己女儿。 徐云栖又是一阵宽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书房。 通州方向来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没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写求救信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寻到,裴沐珩总觉得有事情游离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离开清晖园后,徐云栖不便过去探望,只隔三差五准备些药汤和药膳,帮助他恢复伤口,滋补气血。 裴沐珩伤势渐好,慢慢能在府内行走,偶尔便去清辉堂看望妻子。 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栖带着丫鬟们在廊庑下挂花灯,少顷,月洞门外绕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沐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盏盏花灯在薄冥中绽开,绚烂的灯芒撑开一片夜雾,映得那张俊脸清隽无双。 裴沐珩从黄维手中接过一册书递给她, “上回说好给你的古方。”他语气温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淡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那生人勿进的气场。 徐云栖迟疑地接了过来,大约是习惯照顾病患,对着受伤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谢了,外头风大,三爷随我进去喝茶。” 夫妻俩一道进了屋。 稳妥起见,徐云栖着人给他垫了一个软垫。 裴沐珩念着前段时日徐云栖的照顾,主动与她寻话题,他问一句,徐云栖答一句,全然没了除夕那几日的温和关切。 裴沐珩有些纳闷。 明明那段时日,她对他关怀备至,不仅主动给他疗伤,甚至给他做点心,熬药汤,千叮万嘱,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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