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自私了,见到她的瞬间,他竟意外地觉得很快乐。人是有欺骗自己的本事的。他短暂地忘掉了天亮以后要面临的事情,他只享受纵情地和她待在一起。 一个属于将死之人的荒唐夜晚,他总算有时间去想想“谢却山要什么”了。 他想要踏踏实实牵着她的手傻看一些日出日落,要轮回一个四季,要紧紧握着的真实感觉。他想对着她的眼,望着她的脸。 她会后悔吗? 他不会。 哪怕是这样的结局,哪怕给她留下一生的伤口,他都不后悔与她相爱。 但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告别,几次意欲开口,却都可耻地缄默了。要和她抱头痛哭,相约来生再见吗?还是让她忘了自己,好好过余生?这世上在乎他的人,没了他也许会悲伤一段时间,不过终究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处,可他知道,她只与他相依为命,她再无归处。 她会知道吗?其实在面对她的每一秒里,他都很想活下来。怎么还能故技重施呢?每次都给她留下一地鸡毛,他这个懦弱的烂人,他负了她太多回。 欲语还休,他抱着她直至天明,然后还是将她支走了。请她恨他吧,他也该亏欠点什么,来世才能寻到她。 愿她归来之日,便是大捷之时,这是他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目送南衣离开之后,谢却山紧接着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章月回混不吝在信里说——“听闻我儿战事多险阻,不妨来蜀地投奔爹爹我,管他天下谁当家,从此吃香喝辣无忧愁。” 谢却山明白章月回这正话反说的意思,他做得够多了,人事已尽,天命也听,何必还要那么逼自己,不妨丢下一切,归隐蜀地。有一个瞬间,谢却山竟对他描绘的生活有一丝向往,心中阴霾仿佛被这封不正经的信驱散了,噙着笑给他写了封回信。 ——章老板有夺妻之嫌,恕难遵从。 刚准备将信送出,宋牧川便闯入了他的营帐,将信按了下来。 “你和南衣去蜀地,我觉得挺好。”宋牧川态度难得强硬。 “你怎么和章月回一个德行了。”谢却山笑笑,自顾自在桌上铺了一本新的折子,递上一支笔,“我的罪状书,你来写。” 尽管早已有准备,可听到他这么说得如此笃定,宋牧川还是无法接受地打开了谢却山的手,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极近狰狞的:“不可能!大不了,沥都府不守了。” “真的不守了?”谢却山反问了一句,却让宋牧川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第二遍。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 谢却山硬要把笔塞到他手里:“不是你写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着拳头,就是执拗地不肯接笔。 “你不写,我就将你打晕自己写,”谢却山朝宋牧川笑笑,仿佛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你别以为这样你就能逃避对我的愧疚。” 他越是轻松,就越让他心如刀绞。 谢却山太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了。在他余生每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他都要顾及,这是谢朝恩换来的。所以他必须亲自写下所有给谢却山定罪的文书,他这个执笔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远背负罪恶活着,去守住挚友用牺牲带来的胜利。 宋牧川握着笔嚎啕大哭,滂沱的泪水废了好几张纸。他索性没有再去顾及字面的整洁,虽然这是他读书半生最为讲究的事情。 这是他最后一点执拗,他要让上达天听的奏折布满不合时宜的晕开的墨迹,这些墨迹将永远留在他冰冷的文字里,昭示着背后藏有巨大的隐情与谎言。 谢却山背对着他坐在营帐门口发呆,等着那本奏折封口。 宋牧川落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回首望他,笑得淡然:“予恕啊,你要往前走。” 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肯喊他的字。即便确认身份,并肩作战之后,他们都没有直面过惊春之变带来的伤痛,那六年故意被他们忽略了。但直到这一刻,才是真正地过去了。 一切都会很快,甚至不用等官家批复,他就会被处死。他早一日得到惩罚,城中军民的愤怒和不安便能早一日平息,上下团结一心,方能抵御外敌。 他轻描淡写地说:施以极刑方可让百姓解气,反正我都要死,让我死得其所。 他还说:不要让他们来给我收尸。 他不想让家人们看到他尸骨无存的模样。 车裂于市,在今朝判例中都已极少出现。 那是如何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这样死去。 行刑那日,谢却山坐在囚车里被押往刑场。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谩骂声不绝于耳。 他静静地听着,照单全收。 他只是接受了,他依然无愧于天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浩荡身前事,尽付浊流中。 示众、验身,犯由牌落地。 百姓们欢呼叫好,他们用自以为正义的言语杀死了黑暗之中他们的领路人。可谁又能说他们过河拆桥呢? 他们只是不知道罢了。 一粒飘摇的灰尘于无人处落了地。 而它引发的山崩还在持续着。 南衣的剑尖抵着宋牧川的胸襟,却怎么也推不进半寸。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喊着,可颤抖的声音和纵横的泪水却已经暴露了她的虚张声势。 营帐里冲进来听到动静前来戍卫的兵士。 “退下!”宋牧川喝止了他们的动作。 他情愿南衣杀了他,一了百了,一命偿一命。 可南衣的冲动也仅仅是到此为止,她的动作被拉扯住了。这样的她,和陆锦绣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只是在极度的悲伤和愤怒里,想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人。 仿佛将错误都归咎到一个人身上,死去的人就能回来,活着的人就能心安理得。但不是这样的。 她清楚宋牧川也一样的痛苦,他们都不想看到那个人死。 可人死如灯灭,纵使她现在想做什么,也都已经来不及了。全都是徒劳。 “啊——!!!”南衣的痛苦无处宣泄,只能转刃劈下,将桌子拦腰砍成两截。 有风鼓进来,吹得地上文书、纸笺纷纷扬扬,恍若群魔乱舞。 凌乱,破坏,她只想让一切归于无序。南衣扔了剑,麻木地望着一地狼藉,她好像冷静一点了,可好像还是什么都没有好。 “我恨你们,”她喃喃道,“凭什么。” 南衣木然地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晃了晃,勉力支撑着身形。 “带我去他……行刑的地方。” 那是最大的闹市口,纵横交错的路口。如织的人群踩过土地,他的骨血,他的灵魂就这样被践踏,被忘却。南衣只能想象着那时他最后一眼看到这片土地的心情,哪怕这种想象也令她生不如死。 她的爱人啊,他的身上背着一座山,那是愚公移走的山,那是精卫衔石的来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伟大和神话,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任其索取,直至被那座山压得粉身碎骨。 她张大了嘴巴,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叫,可她成了一个发不出声音的木偶,所有的情绪都轰然倒流灌回她的胸膛,她被击溃了,她像个异类一样跪在地上,路过的行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她的手颤抖着摸索过土地,仿佛这样就能抓到他一丝一缕的魂魄,仿佛他们依然同在一般。 终于,她也轰然倒下。 —— 叛国之罪,本该株连九族,但朝廷念多年前谢家就与逆子断绝了关系,故不牵连谢氏族人。 谢家此时应该明哲保身,划清界限,保持沉默。 但甘棠夫人坚持要为谢却山出丧,迎他的牌位入宗祠,谢钧最终也顶着压力点头了。 朝廷有旨,不许为罪徒收尸,谢却山死后尸骨被扔到荒郊,故只能为他立衣冠冢。 这位不称职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接连经历丧子之痛后变得格外沉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不了解这个儿子,大抵也是他从未好好教导过他,他不知道他是何时才有的如此忠肝赤胆,这令他痛心又惭愧。扪心自问,他所做之事,有几人可以做到?谢钧自觉,他做不到。他的儿子,是他的骄傲。 白发人送黑发,他亲手为自己曾经最不喜的小儿子写下了墓志铭,历数他的功过是非,封入衣冠冢中。碑上最后一句言道:扃是日而将闭,门何年而重开。 一切机缘,便留与后人,也许终有一日此门再开,历史便能真相大白。 这是谢钧想的,能给谢朝恩留有的最好的结局。 但有人并不这么认为。千年万年太久了,她等不起,也不愿将他的清白放在后人偶然的眷顾之上。 “沥都府之围已解,但他不能背着污名,死得不明不白,”南衣跪在祠堂前,一字一顿、极其坚决道,“我要为谢却山翻案。” 她还有一口未出的气尚且悬在胸膛,那是支撑她醒过来、站起来,唯一的信念。 谢钧觉得不可思议,她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冤案吗?那是天子敕令,你要翻案,如何翻?你这是要打金陵满朝文武的脸!莫要不自量力!” “官家分明也知道他的清白,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朝恩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接受了盖棺定论的结局,将自己的声名置之度外,他要保沥都府,也要保官家体面!官家初登大宝,人心浮动,他要坐稳根基,需得如履薄冰,处处都不能出错。倘若这么大的案子被推翻,你让天下百姓如何相信这位新君?满朝文武无人看到如此疏漏,又该如何自处?只为朝恩,我何尝不想他能正名,可为了大局,就只能如此!” 南衣冷笑一声,凛冽地反问道:“您怎知他接受了?您如何能居高临下地替他接受了?他凭什么要比旁人多几分大义,万一他也不想这样死去呢?”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谢钧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只有南衣知道,他跟从前坦然赴死的心情不一样。他比谁都珍惜与过去十年来之不易的和解,他比谁都珍惜这份爱情。当她回想起最后那个夜晚,她悔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她该察觉到他的异样,该在他走向那个无奈的结局时,拼命抓住他。 凭什么他要独自吞下一切! “大局,是谢朝恩挣来的,那么今日,就让这大局为他牺牲半分,又能如何!”
第141章 登闻鼓 南衣以为,纵然千夫所指,依然有许多人都知道谢却山的冤屈,这些人一定愿意为他站出来说话。 可首先,谢家竟然选择了缄默。君臣观念到底已经深入世家的骨髓,谢钧考虑到新朝与官家如今的处境,已然经不起这样的风波。一旦朝堂不稳,那么与岐人好不容易达成的短暂和平,也会被轻易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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