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少有这般放下谋算、脑子放空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过去他也有一段被幽禁的时光,那时他刚到大岐。他要是太轻易投诚,反而可疑。岐人喜欢有气节的汉人,又不喜欢太有气节的汉人,这个尺度十分微妙。他必须要做硬骨头撑一段时间,任岐人将八百样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的手段用在他身上,才能显出真实。 韩先旺为了磨去他的心性,故意让他被昱朝军队抓回去。边境军士恨他入骨,百般酷刑施于他身,后将他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等待押解回京。谢却山在那地窖里待了十日有余,不曾见过一日阳光,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是真的想要发疯。 折磨他的,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同胞、同袍。他必须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这也是岐人歹毒的地方。 可他知道,他得熬过这一关,让岐人以为他已经从肉体到精神都被打碎了,才能相信他会因大岐而重塑。 在他奄奄一息之时,韩先旺才姗姗来迟,救他于水火,显出皇恩浩荡。他像只狗一样跪在韩先旺面前,说出“救小人性命者便如再生父母,小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这样毫无廉耻的话。 所以当那日大雪,南衣跪在他面前,求他饶她一命,还说出“骨气几斤重,又抵不过人命”那样的话时,他大概已经开始怜惜她了吧。 他知道庞遇一定会交代她什么,而她为了求生装出了令人厌恶的软弱,他心疼这种放弃尊严的勇气,像是在心疼多年前的自己。 他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他也曾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恩师沈执忠希望他卧底大岐时,他天真地怀揣着孤勇者的满腔热血,甚至低估了这个任务的难度。可一旦上路,便再不能回头。 他与大岐,从一段幽禁开始,到一段幽禁结束,这个任务,他应该完成得还算不错吧。 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 不,也不能有什么放不下了。 一轮弯月已经爬上悬崖,映在水里,像是一把斩水的镰刀。 他望着江面发呆,随手摸了花盆里一粒鹅卵石,对准了水面一掷。扑通一声,混淆在风中像是幻听,月亮被打碎了,又很快聚拢。 顽固地非要在那里。 谢却山跟那轮倒影较上了劲似的,又捻了一粒石子,正要脱手扔出去时,忽然看到了在江面上一叶随波逐来的小舟。 啪嗒——手一松,石头落在了地板上,滚了几圈停下来。 南衣远远地便望见了江面上那艘画舫,夜色掩映下,像是一只黑色的、被遗弃的庞然大物。 画舫上几点零落的灯火摇晃在江风里,欲灭不灭。 一瞬间,她已经在心里想了很多种可能性,谢却山就在画舫上吧?这样孤悬于江上的牢笼,她要怎么救他出来? 南衣尚未看见船上人影,却已觉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靠近他而产生的共振。 她收回迫切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船上的暗卫:“知道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们东家说吗?” “小人知道,小人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来巡逻了一番。” 小舟已经靠近了大船的船舷,南衣收了刀子,抓着船舷上的绳索便攀上了甲板。 她浑身湿漉漉的,水滴还沿着她的衣服往下坠。汤汤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好像将水里的月影一起带了上来。 风里飘来几片嚣艳的桃花,他和她隔着甲板遥遥地望着彼此。 谢却山疑心这是自己的错觉。是他砸中了水里的妖魅,妖魅幻化成人形来蛊惑他。 水妖带着一身潮湿扑到他怀里,用她的声音说着话。 “太好了,你还活着。” 这是一场漫长的报复啊。 报复初见时他在水中救下那个将死的少女,给了她一件暖身的裘衣,她便要将他拉下凡尘,灌他以七情六欲,在他甘愿溺水之时,渡他一口生气。 可他只是一具将死的躯壳。 他没有回应她的热烈,最终硬着心将她推开,囫囵吐出几个字:“你为什么要来?” “我来帮你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就是雁,你是秉烛司的人。就像你力挽狂澜救别人一样,我也要救你。” 茫茫天地间,渺小的她大言不惭地说着这番话,身后是陡峭悬崖和激流深江。 他抬起腕上镣铐,铁链索索作响:“你告诉我,怎么救?” “我一个人不行,那我就去秉烛司搬救兵。” “你想害死宋牧川吗?” “宋先生来问过我,他已经对你的身份起疑心了,但我还没有告诉他。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希望你是自己人,你们可以并肩作战。岐人都已经那么怀疑你了,你的身份藏不住了,还不如告诉他,大家一起想办法破局。活着总比死了有办法——” “不要说,”谢却山立刻阻止了南衣的话,眼中起伏着剧烈的情绪,“永远都不要说。” “为什么?”南衣真的不解,语气也着急了起来,“现在除了秉烛司,还有谁能救你?难道你想在这里等死?” 是,他是在等死。 可面对南衣如此珍视他的眼眸,他说不出这么残忍的话。 “现在这样,就是最安全的局面,不要轻举妄动。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等事成之后,我们再见面。” 南衣怔怔地望着谢却山,一个混沌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觉得她正在失去他,在这阵凉薄的风里,在这弯残缺的月下。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 她慌乱地抓住了他的手,“谢却山,你不许说谎。” 谢却山下意识握紧了钻到他掌心之中,那只冰凉的手,这些细微的动作出卖了他。他缄默着,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你是救王朝于危难的英雄,你分明该被称颂,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死去。你不想让自己的苦衷重见天日吗?你不想被大家理解吗?” 这些话,在危机重重的沥都府里,她从来都不敢说。 因为太假。 可现在南衣急了,她只能拙劣地试图唤起他的美好愿景。 谢却山淡淡地看着她,他整个人仿佛都抽离出去了:“然后呢?大家都来原谅我吗?” 南衣抓到了一丝怪异。她说的是理解,他说的却是原谅。好像所差无几,又好像天差地别。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一点私心都没有?她试问自己能否做到,她觉得不可能。她真的不明白,他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这有什么不好?” 他分明很平静,神色却像是痛极了:“可庞遇已经死了。你们谁能替他原谅我?” 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照亮了所有的过往。 原来那把杀了庞遇的剑,一直插在谢却山的胸膛上,日夜辗转,不肯停歇。 她偶尔点燃过他的心火,却无法抚去他的罪恶感。 连她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忽略了,亲眼目睹少时挚友死在自己面前是如何的心情。可他那时只是平静地坐在那截染了血的枯木上发呆。 他伪装得太好,让人误以为他天生就如此会伪装。 他硬生生将一部分的自己也杀死在了那片大雪里,那个他不配与庞遇同葬在梅林,于是日日夜夜跪在庞遇的孤坟前。 没有人见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来说一句,我原谅你。 他不能让宋牧川再有一点点危险了。 这是他的大义,这是他的私心。 所以他守在这艘驶向死亡的船上不肯离去,他已经为自己规划好了死去的意义。
第111章 花月夜 惨白的月光从古到今地照着,人无言地站在那头像是要天荒地老。 原来是这样啊。 南衣心里乱糟糟地想着。 世上绝大部分人的死亡都只是一个瞬间,而有些人的死亡却是一场横跨漫长岁月的凌迟。 他一定也幻想过衣锦还乡、重见天日的时刻吧,在江山倾颓之时,少年临危受命、深入敌营,窃取情报以助故国一臂之力。可黑夜终究是黑夜,在与它对抗的同时,人也会被它吞噬。然后慢慢的,连做英雄的热血心性都被磨掉了,只剩下一颗赎罪的心。 他不想再见天明了,他不需要大家对他愧疚,这只会让所有人都难以自处。他只想到此为止,所有的苦难就与他一并留在黑暗里,光明里的人,坦坦荡荡地向明天走去就好。 南衣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就知道,他迟早要舍弃她,可他的舍弃让她恨不起来。她能怎么帮他呢?她一点帮不了他。这个世上怎么有这么无力的事情。 南衣低头盯着空白的地面,身上的水已经在地上滴成了一小片浅滩。每一滴水的坠落都是一次破碎,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好残忍。 她放弃了思考,她逃避了。 她冷不丁抬头望他,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我很冷。” 谢却山怔了一下,江风真的有点冷,他都没注意到她站在风口上。 这如梦似幻的夜色里好像藏着释放悲伤的魇怪,他被迷住了心智,整个人空虚地飘在半空中。而这句简单到没有更多意义的话像是一句咒语,将他的魂一下子从悲伤绝望的虚无之地拉了回来,五感又重新归位,他依然实实在在地活着,而他爱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此刻他才真正地回了神,端详着她。 他很无奈,他觉得自己不该让她留下的,可这茫茫江心,黯淡夜色,他又能让她去哪?他明白她在向他索求温暖,以此证明他依然是一个流着热血的人,她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令他一叶障目。 谢却山最终一言不发地牵了她的手,引她进入房间。他有点恍惚,实际上似乎是她在牵着他,一步步走入一个南柯美梦里。 关上门窗,燃起炭火。 她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只能先穿他的。 他放下帷帐让她入内换衣服,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却让两个人都手忙脚乱地脸红了一下。 衣物的窸窣声持续着,真实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刚才撕心裂肺的剖白只是路过的一阵风,吹过去便过去了。 谢却山鬼使神差地望向帷帐上朦朦胧胧映出的人影。 心里有些模糊而又诚实的旖旎涌上来。 人真是奇怪啊,除非头落地血流干,怎么都能活。即便在这样心如死灰的境况里,他还是涌起了一丝的不甘和欲望。 他们依然要经历这世间的爱恨痛苦,才能修满做人的这一遭。 可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南衣赤着脚从帷帐里走出来,玲珑的身体藏在过分宽大的袍衫里,谢却山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虚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盯着面前的炉子。 她踩着厚厚的毡毯轻快地跑到了炉子前。 方才太过紧张,也没觉得那么冷,这会有了实实在在的暖意,反而浑身都哆嗦起来。她把手脚伸出来烤着火,像是一只伸着爪子的小乌龟,模样有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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