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微怔,还有?是什么? 她回头,有些怀疑,匠人却一脸笃定,抬起一只手将另一只木盒递给她,已有些不耐。 “郡守府的,两个盒子没错!拿去拿去,来在这儿签字。” 胜玉只好先接过木盒,依言在簿子上签了字。 心里知道这大约是李樯在此定做的其它物件,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先打开了搭扣。 若是李樯来找她要,她也得说得出是什么东西才行。 打开看了只一眼,胜玉愣住。 街边人来人往,喧嚣声撞过耳际。 “啪”的一下,胜玉又重新按牢那木盒。 当下气息倒涌,耳根红了红,想把木盒再还给那匠人,让李樯有本事自己来取。 但伸到一半的手终究给不出去,又缩了回来。 这种东西,她不敢给生人。 那匠人佝偻着脊背,似察觉面前有人,便又抬起脖子,瞥了她一眼。 虽未言语,表情却已言明:你怎么还不走。 胜玉僵持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红着耳垂,大步走开。 在屋前吹了一上午的山风,胜玉才冷静下来。 四下无人,她再次打开那木盒,看着里面物事的目光依旧震惊。 那是一面玉雕的小像,巴掌大,雕得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早听闻雨灵乡市集上有个脾气古怪的玉雕工技艺高绝,今日胜玉算是见识到了。 如若雕的不是她的小像,胜玉定会啧啧赞叹出声。 胜玉又“啪”地合上盒盖,跑进屋中将木盒塞进箱子最底处。 那小像雕绘的还并非一般的图样,乃是她酣睡时的面容,双目闭阖,长睫微卷,连鼻尖唇瓣的弧度都十分清晰准确。 李樯为何能绘制出这样的图样,自不必说。 那晚胜玉倚在李樯肩上睡着,虽然胜玉努力装作一切如常,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显然李樯并不这么想。 他唯一的克制,是在图样上把胜玉倚着的肩膀换成了一枝海棠,花开烂漫,好似靠着花枝丛中春睡。 胜玉又想起李樯说的。 “本打算亲自送来给你。” 如若不是因为陈颖儿的事情与李樯起了争执,她便不会去工匠铺子,也不会发现这幅小像。 李樯要拿这个做什么去? 胜玉越想越是荒唐。 午时刚过,高悬的日头晒得蝉鸣吱吱响成一片,山路烫脚,林间一片寂静。 柴门就在这时被推开,李樯一身白衣玉冠彬彬神秀,单手负于身后,站在门边。 他一脸冷漠,双眸似深潭,嘴巴紧抿地看来。 胜玉无言瞅了瞅他。 两人相顾寂静。 直到胜玉微扯嘴角出声,似是无奈轻讽,重复了他当日的话。 “此后只当互不相识?” 李樯闻声立刻跳脚。 “不是我毁诺……我只是不得不来。” 先前绷着的冷冰冰白衣公子模样荡然无存。 胜玉嘴角又扯了扯。 “哦。” 言罢捧着木盆转身,不再理他。 李樯自己追了进来。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胜玉脚步顿住。 她面无表情瞅向李樯,目光疑惑:“你的东西?” 李樯咬了咬唇。 他身形高大,体格颀长且是武将,却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眸点朱唇,做这般行止竟也丝毫不嫌别扭,只将懊恼难堪之色在面上写得淋漓尽致。 “……就是我的。一个玉雕,我去拿时看你签了字,是你跟玉牌一起拿走了。” 胜玉神情麻木,并不是因为她对李樯无甚感想,而是她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他竟还敢上门来讨要。 又是这般理直气壮。 其实李樯也并非那般不顾面皮。 仔细看去,他眼睫频颤,目光四下游弋。 显见是知耻的,只是实在舍不得那物件罢了。 胜玉叹了一声,觉得头痛。 昨夜本就没怎么休息,今天看见李樯,越发累得想叹气。 她进屋在床边坐下,李樯自觉溜进来,趁没人看见,偷偷掩上门。 显然还记得上回胜玉说,让人看见了说闲话不好。 只是他双手贴着门框站着,脑袋也微微低着,怎么看怎么像受欺负的小媳妇。 …… 头更痛了。 胜玉平了平心绪,淡声说:“那玉雕小像不能给你。” “为何!”李樯断然阻止,一双不满的黑眸晶亮,“我付了钱就是我的,当然得给我,你凭什么扣下?” “凭什么?”胜玉冷笑一声,微微咬牙,声音加重,“凭我们互不相识,可我却认识小像中的人。” 李樯乍然收音,自知理亏一般的,缩回颈子,一阵闷声不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若蚊蝇的声音传出来。 “你怎么这么无情,逼我说了那种狠话,还来奚落我。” 她逼他的? 胜玉闭了闭眼。 “我从未逼迫你,你要绝交,怎么是我无情。” 说起这事,李樯一肚子的委屈翻涌上来。 “那女人把我当什么?龌龊下流之徒?” 胜玉垂了垂眼,目光偏移。 此事李樯确实冤屈。他好端端的,就被一棒子打成奸恶小人,甚至与嫖客相提并论,于郡守大人而言,的确是触怒之重罪。 但若论情理,这也怪不得陈颖儿,陈颖儿的所见所闻致使她不信任官僚之辈,也并非有意诋毁李樯。 “她竟敢往我身上凑,意图玷污我。你还帮着她护着她,正说明你心里也那般瞧不起我,无论什么女人来染指我,你也不在意,是不是!” 这话问得胜玉一怔。 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罢了,她在意?与她何干,她在意什么? 李樯越说越是愤怒,或许经过了一夜的沉淀,昨日的愤怒有些许转成了苦闷。 “我早该明白的。你清高自傲,根本看不上我,我还指望你替我鸣冤诉苦,真是痴心妄想。” “罢了,我自己给自己出气。好在永远也不会再看见她。” 胜玉忽地一滞,猛然抬头望过去,目光如刃:“你做了什么?” 李樯若想要陈颖儿的性命,就如同切段一根发丝那样简单。 陈颖儿现在在医馆,该不会已经…… 李樯被她这样看着,懵了懵,随即又愤懑道:“我倒是想杀她!你让吗?我只是让人把她打包滚蛋而已,丢得远远的,不再叫我恶心,这也不行?” 陈颖儿被送出城了。 胜玉突然听闻,呼吸急促,几乎要坐不稳。 她知道李樯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也猜到陈颖儿惹怒李樯,李樯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她更知道,陈颖儿这回能在李樯手里活下来已应感激李樯宽宏大量,但是,但是…… “李樯,算我求你。”胜玉向他低垂了头,“你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让她回来。她没有亲人,只与我相依为命,我还可以照料她。” 李樯闻言面色古怪,瞅着她。 “谁说她没有亲人?她分明有个姨母,赖着你做什么。我把人送去她姨母家,此时已经在路上,那边也欢欢喜喜地等着了,不用你照料。” 胜玉怔住,绝处逢生一般。 “你怎会替她找到姨母?” 据胜玉所知,陈颖儿从夫家逃走之时就想去找姨母,只是姨母屡次搬迁,她找不到门路,盘缠几乎用尽,才不得不在雨灵乡歇了脚。 李樯嗤道:“意图接近我的生人都会被查个底朝天,一个姨母算什么。行李中还附上了五十两银子,算是伤药费。只要她识相,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胜玉呆呆坐着,不知是该怒该喜。 陈颖儿惹怒李樯,却因此因祸得福。 她有了姨母陪伴,又有银两治病,往后身子好起来,一定越过越美满。 这是胜玉先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她方才差点以为,陈颖儿快要死了。 胜于一时悲一时喜,这样大起大落又熬了一夜,没禁住长睫轻眨,洇下两滴泪。 李樯望着她颊边滑落泪珠,好似清露划过花瓣。 她莹莹坐在陋室之中,清透得生光。 李樯喉结轻轻滚动,痴了一会儿,嘟嘟囔囔。 “你对旁人都好,唯独对我不好。胜玉,你不能心软一下,对我好点吗?” 胜玉心神收拢,神色茫然望向他。 第18章 ◎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 她对他不好? 细细想来,类似的抱怨,她已经从李樯那里听了好几回了。 李樯曾说她躲他,说她疏离,时常想甩掉他,今日又说她什么清高自傲,看不上他,对他不好。 胜玉是真心的好奇。 那李樯觉得,怎么样才叫做对他好? 胜玉自觉还算有礼有节。虽是与旧友重逢,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自当守着礼数。不冒犯也不上赶着,以免有攀炎附势的嫌疑。 她这样的态度,应当可称中规中矩。 却没想到这也能招致李樯抱怨。 她还要怎么做。 难道要比照李樯那几乎堪称黏人的热情? 那她只能甘拜下风了。 说实话,胜玉也想不明白,李樯对她这般的热情是从哪里来。 哪怕是在年少时,她与李樯也不曾这么熟稔。李樯是李家的宝贝,一根珍稀独苗,李太师恨不能把他栽在仙土里,日日用灵丹妙药浇灌他,并没有多少能放他出来自在玩耍的时候。 傅胜玉则成天和她那一群好友混在一处玩,他们之间最多只说得上一句友好而已。 胜玉是真摸不透李樯在想什么。 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忍不住瞅了李樯几眼。 今日又险些误会了他,他虽然言语恶毒,却实打实地帮了陈颖儿一个大忙。 胜玉五指扣紧,不自觉攥着袖边,暂且忘记了其它的事,虚心请教道。 “那,我该如何?” 实在是被数落了太多遍,心有戚戚焉。 她已经欠李樯诸多,不想再对不住他。 李樯听得怔了一怔。 他借机抱怨,一是因为胸中郁气积攒太多,不得不吐,二是存心说给胜玉听,想刺一刺她。 不过并没抱希望她真能听进去。 所以胜玉出声时,李樯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想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她该如何? 如何什么。 该如何对他好些? 李樯倏地呼吸无比顺畅,脊背挺直了,肩膀也开阔了。 整个人扬眉吐气起来。 看着他眉眼突然亮了几分,跟云开日出似的,胜玉面上忽地热了一片,有些莫名。 她只不过是问了一句话而已,李樯何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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