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缓缓踱步,悠悠走近,朝着胜玉弯下腰。 一双眸子在她面上逡巡,似乎要仔细探究她的真假。 “你诚心想知道?” 胜玉点点头。 李樯差点乐出声。 他赶紧抿了抿唇角,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既是诚心问的,我便教教你罢。” 李樯这样认真的态度,让胜玉不由得有些紧张,甚至想拿出纸笔来记一记他说的。 “首先呢,你得对我亲切些,不能见了我就躲,最好要笑一笑,打个招呼。” 胜玉谨慎问道:“怎么打招呼呢?” 李樯斜了她一眼:“直呼姓名就是。你喊得不是挺大声么。” 又想到昨日吼他的那一声,胜玉微微低头,自认理亏。 李樯轻哼一声,又接着道:“我若是忙起来没空找你,你也要主动来找我。往后每一日,我要见你一次……不,两次。” 胜玉闻言有些愁闷,一日两次?看来昨日李樯自己说的分道扬镳是彻底作废了。 好吧,好吧。胜玉又点点头。 李樯从未见她这样好说话过,心里登时痴了,又痒起来,好似被猫挠了一遍,越发想要得寸进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轻,要的好处不够多。 忍不住就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李樯喉结滚了滚,低声说:“还有,往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第一个想起我,要说给我听。” 胜玉轻轻“啊”了一声。 那她岂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况且这些要求,越听越觉得奇怪。 这样步步紧逼的亲密,已经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胜玉粉唇微张,圆润的眸子里盛着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丽日光映着清冽井水跃至她鼻尖,似有林间灵鹿,光蝶轻吻。 李樯眼眸深暗,痴意更浓,似烈焰点燃群山,已难以自控。 “还有。” “还有?” 胜玉吃惊低呼。 “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 李樯侧转身子面朝胜玉,一手撑在床沿,微微前倾,一瞬不瞬盯着她。 胜玉老实坐着,转头看他讲话。 两人呼吸之间隔着半掌不到的距离。 忽然,胜玉暴起,抓住桌边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樯也反应急速,在被锤到之前赶紧后撤,绕着桌沿转圈,双手投降。 “别,胜玉,把碗放了……” 胜玉怎么绕得过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举着碗气得双眼明亮,双颊通红,另一手指着他:“你过来!我打不死你。” 李樯亦是胸口连着脖颈一片片地发热,发烫,咬了咬唇角,连声叹气:“哎,哎。我说错话了,胜玉,我真错了。” 他越是道歉,胜玉越是气得喉头都哽住。 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李樯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里是诚心道歉,若真的诚恳,就不会说出那般孟浪言语,想都不该这么想才是! 念及此处,胜玉又是一僵。 因她终于又想起来了那个被她塞到箱子最底处的玉雕小像。 她现在已彻底明白,李樯哪里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经想了好久了! 胜玉半是恼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细细地颤,怒火似岩浆在双眸喷涌,恨不能真拿手里的陶碗锤李樯的脑袋,把他一下一下锤进土里去。 李樯的确是没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纵了自己,才会没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这翩翩君子,谁爱当谁当。 装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亲就不亲。想想都不行吗?这也管我。” 胜玉气得发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还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闲逛。我不仅现在想,年少时想,在旌州时望着渐白边草千里月明也在想,现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凭什么听你的。” 胜玉愣住,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呆傻。 面颊越发烫红,像是只烧红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这是什么意思。 李樯目视着她,毫不避让。 他自幼金尊玉贵,身边从不缺主动献媚之人,他从未沾身过,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边境战事繁忙吗? 年少时一腔清澈纯粹的心事被淹没在那个雨夜,后来在几百几千个毫无消息的日子里,他从焦急到灰败,以为再也不会相遇,放任她变成记忆中的一片枯叶,只是偶尔深夜梦中惦念,清醒时想起也只有付之无奈一笑。 谁知枯叶复生化蝶,好似奇迹,他怎可能甘心错过。 谈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难以避免地露出几分真心。 “胜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说话,冰雨打你的斗篷打得太响,你没有听清。” “我现在再告诉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业,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么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个时辰,我去同叔父辞行,不去沙场争功名,分些田亩庄园,养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连半个时辰也没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军。那之后我又派人去寻你,也再无回音。” “我何止想这些,我还想过你凤冠霞帔,红鸾帐暖……”李樯顿了顿,“都没有告诉过你,也没有经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现在你不同意也没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现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来,变成个无赖的痞子了。 胜玉怔怔无言。 她能说什么呢? 她脸烧得太热,疑心脑袋也因此有些转不动了。 看她好像不会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会儿,轻缓地靠近。 小心地迈过步子来,走到胜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张,在胜玉眼下摊平。 掌心带着薄茧,看起来温实可靠。 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是剑与竹的共存。 让人看了,很想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李樯低声开口。 “你气出完了吗?那个……等会儿再气,先把小像还我吧。” 到底脑袋上还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声,抱着脑袋逃跑了。 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什么玉雕小像,影子也没见到。 胜玉追出去,大力锁了篱墙,又回来锁了木门。浑身力道卸了,靠在门板上吁气。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蝉鸣如海。 闭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个雨夜。 雨里夹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响。 她已经不怎么觉得出痛了,竭力把斗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冻得迟钝,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坨巨大的冰块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后转,有人冲她大吼,在她斗篷外面围了一件大氅,丝丝暖气传过来,她才逐渐看清眼前人。 李樯脱了大氅,只剩玄色内衫,被雨浇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问她,要去哪儿。 胜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么,风声大了,她听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李樯沉默了,没再说话,嘴唇紧抿着,夹着冰晶的雨水从少年颊侧滑落下来,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风雪中静静看她,被淋湿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号角响了,他放开她回身疾奔,背影决然,胜玉也慢慢转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和他告别。 那时已经以为是诀别。 第19章 ◎胜玉要拒绝他◎ 诀别很艰难,硬生生将自己与一直攀援生长的土壤撕开,疼痛和不适既锐利又绵长。 即便是自己主动离去,也仿佛是被抛弃一般。 戴着一身冰霜离开京城时,胜玉前路无着,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或许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掉。 那时的孤独是钻心的,比铺天盖地落下来的冰雨还要刺骨,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还要迫人。 如今知道原来当时见最后一面的少年是特地跑过来挽留她,原来她踽踽独行以为会被所有人遗忘的深夜,还有人在身后找她。 胜玉抚了抚心口,指腹和胸口之间升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仿佛连当初的害怕都抚平了一些。 有遗憾吗? 胜玉不知道。 她常常觉得,或许是自己幼时过得太美满,美满得成了一种罪过,所以为了赎罪,她从那之后都在不断地失去。 错过和失去已经成了她人生里的常客,如果每一桩一件都要遗憾,那她需要难受的事也太多了。 她只好迅速地学会了接受,或许人各有命,她生下来时已经把所有的福气用尽了,之后要受多少罪,都是应得的。 至于那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 俊朗的将军朝她剖白心迹,少年被雨淋湿的眉眼和如今倔嘴又欠打的神情慢慢重合。 胜玉眸色忍不住掺上几分温软。 但,这暖意来得浅,很快又如潮汐般退下。 就如胜玉拿到那玉雕小像时一般。 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有震惊,有羞窘,这羞意掺着少女春情也似是喜意,不过,也就只是看看。 而且不能多看,很快就把盒子关上,收进箱子里去,与己无关了。 因她心里清楚,这些撩人心魂的饴糖是天边月映在地上霜,美丽却无法饱腹,她吃不起,也不愿意去吃。 李樯的剖白似不灭火焰,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取暖,但是她却不能那么做。 李樯仍是天之骄子,她却已不是当年的傅胜玉,李樯对她的情意还可当真吗? 就算当真,这份情谊又能抵什么。 她根本无心去想情爱之事,对于婚姻也很悲观。曾经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是嫁去一个憨直郎中家里,现在连这个也不想了。 她凭什么去想李樯? 李樯放在她眼前,她也只能看一看,听一听,然后收进盒子里,啪嗒关上盖子。 胜玉长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神色虽还有动容,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绿园。 落花被剑意扬得纷纷,围观之人连忙喝彩,唤来几声不冷不淡的嗤笑算作回应。 但清朗的嗓音显然比平日要高昂几分,无论哪个路过的仆从都能听出其间的主子今日心情极佳。 李樯收了剑,自然有人上来替他擦拭剑刃,即便剑上除了残瓣与花汁便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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