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挑起嘴角,低声道:“胜玉姑娘安好,这回见你,你怎么客气了许多。” 胜玉心里一跳。 不知李樯究竟是在暗讽什么,许是还在记仇她上回吼他,也或许是在记恨她无礼的拒绝。 但不论是什么,周围还有十几号人,显然不便在此讨论。 胜玉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面不改色道:“郡守大人说笑了,民女对大人一直崇敬万分。” 李樯眯了眯眸子,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转了个方向,闲闲倚着桌案,挡在胜玉面前。 正拦着胜玉的出路,胜玉若想离开,就要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行。 胜玉估量了一下,沉气不动。 她不动,李樯也不动。 悠然地转动目光四处看看,监工一般。 郡守本人在这里盯着,底下做事的人显然很快变得不自在。 偶尔有书失手滑落在地上,都会引起一阵惊呼,接着便是一片战战兢兢的死寂。 胜玉无声叹了一下。 只好低声道:“大人事务繁忙,定然还有别处要去吧?” 李樯又轻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是有……可是我脚疼。” 李樯的声音压得低,只有胜玉听得清。 而因为被刻意压低,原本清冽明朗的嗓音似乎多了一份甜腻,撒娇似的往胜玉耳朵里钻。 胜玉面上依旧扬着笑,装作惊讶:“似乎是轻伤,这么多天了,还在痛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虽未伤筋骨,痛个十来天不过分吧。” 胜玉耳尖抖了抖,牙根微紧。 是撒娇吗,威胁才对吧。 “……不如大人去旁边休息,民女恰好有些事情需单独禀报大人。” 她先选择了妥协。 李樯挑了挑眉,翘着嘴角,终于挪开了尊步,朝僻静处走去。 胜玉看他行动完全没有不便的样子,就知道他全是胡说八道。 湖边一块巨石天然而成一张石桌,上面已摆了两杯热茶,李樯先坐下,像模像样地哎呀几声,揉了揉脚踝。 胜玉在旁边,屏了屏气开口。 “别装了。” 李樯被戳破,顿了顿瞥眼看向她,神色有些冷。 “胜玉,你要毁约?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她答应过什么? 胜玉回想了一下,想起来那要对他“好”的一二三四条。 胜玉眼睫眨了眨,随即平静道:“并非我毁约,而是那已经不能作数了。” “为何?” “原先我把你当作好友相处,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你的心思,就不应该同你走近。至于原先说过的话,自然都只能作废了。” 李樯一阵沉寂。 胜玉等了半晌才抬眸,就见李樯正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她。 李樯在心里恼恨已极。 只做朋友,她温声软语,说声倾慕,她恨不得把他扔到十八里开外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棋错一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得他自己吃胜玉的冷脸。 早知真心君子这套无用,他便也干脆做个无赖。 “呵,我心悦于你,你就要疏远我。我就这般令你嫌弃难忍?” “连我都嫌弃,胜玉,你看男人的眼光真是有难了。” “你看,我体格很好,手臂很硬,一把就能把你搂起来,还能转圈,转多少圈都没问题。你不喜欢强壮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嘴唇很软,你可以尝……” “闭嘴!” 胜玉气得浑身轻颤,她听出了李樯言语中的恶意,她分不清李樯说这些话,有几分是故意气她,又有几分是认真的。 她只觉得可怕,以及羞窘,又为自己竟然因此羞窘而感到更加可怕。 她不认为自己对李樯有过心动,但李樯说的一言一语,的确能挑动她最敏感的心绪。 李樯变得安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那有些凶狠的表情渐渐转成闲适的笑容,轻描淡写道。 “生气了?我道歉。你好像很紧张。你放心,我不是流氓,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但是你既然要嫌恶我,最好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招你讨厌,否则我也会觉得很冤枉的。” 他这样说,显然是带着自嘲,让胜玉越发分不清他话中的虚实。 李樯神色淡淡,起身要从胜玉旁边擦过,双手却紧握成拳。 他经过的一瞬,胜玉终于还是没忍住,抓着他手臂留了他一下。 “我不是嫌恶。”胜玉顿了顿,“但是你不要再有什么爱慕的心思,我担不起。” “胜玉。”李樯惊讶地看她,“你以为人心是木头做的吗?想让它有什么,它就有什么,不许它有什么就没有?当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就当做不知道吧。” “……” 胜玉茫然。 当做不知道吗,已经知道的事情,怎么能当做不知道呢? 李樯已经走了,没有再为难她,背影依旧与往日没有不同,颀长清朗,矜贵桀骜,丝毫看不出他方才还在不要脸地说些撩拨人的话。 但胜玉总觉得他似乎解开了什么枷锁,就如同摘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些许本性。 虽然胜玉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李樯,但这种火舌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性,似乎才真正属于他。 胜玉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的石子路。 她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21章 ◎再多骂我几句◎ 开始选贡的消息一经传出去,郡守府门前立刻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明经支事中除胜玉外共十二人,胜玉把他们分成几组。 一组二人专门负责对送贡品之人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将所献样品详细登记;二组四人本就是选品行家,便交由他们初选,逐人逐件评分,并注明加分减分原因;三组两人统算分数,每日禀报成果;四组四人资历深厚,对往来的商家行当了若指掌,每日听取评分结果再共同研讨,有争议之处再交胜玉定夺。 这般安排尚算合理。 但胜玉无官无衔,又是个用化名的年轻女子,唯恐旁人不信服压不住事。为了弥补这般空缺,胜玉只能时时刻刻自个儿多想多做。只要能亲力亲为的事,便全都自己处理了,不落他人闲话。 而且,胜玉还怀着另一个心思。 幼时把她从傅家带走的那个行商,她不知姓名籍贯身份,只知长相,于是但凡有人到访,她一定要到场细看,亲自辨认。 这样下来,只要在竹屿苑待着的时候,胜玉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 每日下值后,胜玉还要悄悄出去一趟,每次要花去一两个时辰,做了什么也没人知晓。 连着过了三日,胜玉没能看到那行商的影子,连一丝消息也没有听到。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要紧,选贡的规矩一贯如此,前几日都是豪绅、大贾名流占主场,游商散户还需再看看风头,还要再等上几日,也是正常的。 但心中难免不安定。 会不会她根本就猜错了? 那行商会不会只是路过?或许他早就离开了金吾郡,根本不会再来了。那么,她做的这一切也都是徒劳,往后再也没有能找到他的法子。也许,那一日在集市上她没能抓住他,就已经永远错失了挖出当年真相的机会。 而就算他真的如她所想来到了竹屿苑,她又要怎么从他口中逼问出想要知道的细节? 她仅仅只有脑海中的一个主意,却根本没有能力布置实现,就像一个两手空空的士兵踏上了战场。 不敢回头,又每一步都是惶惑,偏还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傅家的案子是皇帝亲办,傅氏灭族之后,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再不提起那桩旧事。 如今胜玉说什么当年真相,其实是她自己心存的一个妄想罢了,对于旁人而言,皇帝的金口玉言还不算真相,那什么才算?想要推翻,无异于忤逆皇权。 因此,在她的这份痴念上,胜玉是真正一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只能靠她自己,或许,还要靠老天赏的一点点运气。 正出神,一行脚步走到她面前。 胜玉怔然抬头,撞上李樯低垂的视线。 李樯肯定也忙得很,这几日以来,胜玉没再和他碰过面。 现在见了,胜玉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是,倒霉。 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发一会儿呆就被他抓住。 胜玉赶紧站起来,朝他行礼。 低着头的时候,感觉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脖颈上,胜玉再抬眸,却只看见和她守着一段距离的李樯,面色不冷不热。 李樯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会儿,幽幽移开。 身后的侍从搭话道:“大人是来查看选贡的进度如何。” 胜玉点点头,伸手朝内殿招了招。 “今日的研讨正要开始,大人若有闲暇可以坐镇听听。” 李樯不言不语,步子却已经往胜玉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身后缀了一串的人连忙跟上。 胜玉反倒落在最后,抿了抿唇。 她若只是李樯的一个寻常下属,或许也挺好的。 内殿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摆了一张长桌,两侧分别布两张椅子,是面对面讨论用。上端摆一张椅子,是胜玉坐的。 既然李樯来了,胜玉正要把原来的位置让给李樯,着人在下端再加一张椅子,她换去下首,侍从却接了李樯一个眼风,搬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胜玉那张椅子的边上,齐肩而坐。 李樯率先坐了下来,轻撩流金雁纹的蔽膝,脊背自然挺直,与椅背离着一寸,微微昂首。 “开始吧。” 郡守都已这样说,其余人自然赶紧落座,瞬间坐得整整齐齐。 胜玉纠结了一下,也没多耽搁,握着笔和簿子坐好。 坐下后,还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旁边扯了扯。 但即便如此,李樯长腿支着,占地颇多,低眼看下去,还是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撞到她的膝头。 胜玉收回目光,直起脖颈。 三组的人清了清嗓子,诵读今日的评分细项,以及优劣等级。 簿子上对这些已经都有记载,胜玉听着听着忍不住有些走神。 李樯比她稍坐得靠前,从胜玉的角度,余光很容易就落在李樯的侧脸上。 他似乎对这般模式很有兴趣,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凝神思索,习惯性地摸着下颌,修长手指渐渐游移到嘴唇上,漫不经心地轻轻触碰。 很好摸吗? 他之前夸耀过,他的嘴唇很软…… 胜玉忽地回了神,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恢复清明。 此时兆伟正提出异议。 “江州陵氏乃享誉多年的布庄,御下曾几次到江州都提及过陵氏,京城女子乃至宫妃都喜爱陵氏所产布料,可谓是御前红人,评分却只占个二等,是否有失偏颇,私以为,改为一等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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