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布置的网,究竟是否能等来想要的鱼,即便是真的抓到了人,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她又能怎么做? 去寻仇吗,就以她空空两手,以她一脑袋热血,向谁去复仇? 胜玉深吸一口气,阖目有些晕眩。 像是失重,像是沉浮在水中。 心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去,肉.身却命悬一线,无可凭依。 “辘辘……” 沉重的车轮声经过。 胜玉回神,下意识侧身让路。 她扭头看去,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拖着一辆板车,身上绑满了粗绳,负荷着一整车红泥砖的重量,因为用力,头颈低垂得几乎缩进黢黑的衣襟里瞧不见,勒在绳子上的手不受控地颤抖,步子艰难往前。 胜玉心头微震,又一酸,伸手握住板车拉把上的麻绳。 “大娘,帮您推一下。” 板车完全上了小坡,老妪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拢着手要道谢。 胜玉连忙退开,摆手说了几句无碍。 老妪慢慢离去,胜玉目送着。对方一步步地努力,拖着这般沉重的负担,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岁月,也不知接下来还要走多远。 老妪大约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该放下身上的担子,也从未想过,凭什么自己要比旁人费力许多。 她们只是身处在这个境地,只有这一条出路有些光亮,就头也不回地往前。 分明是素不相识,瘦弱得如同枯叶一般的身影,却像一个沉沉的锚,让胜玉的心定了下来。 她无需犹豫,也无需后退。 竭尽全力去做就是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日后会遇见什么,能做到何处是何处。泥人捏出一身血肉,最终又化为一抔黄土,人生只是轮回,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胜玉将胸中郁气徐徐吐出。 从此再不迟疑。 胜玉回到旁舍,豆儿已在屋中候着了。 若主子没有别的的要求,随行奴仆要值守到子夜才会回住处歇息,翌日要在主子起身前到门口侍候。在旁舍,所有人的一切起居都有安排,一刻也错不得,奴仆的规矩就更多更严苛了。 胜玉方一进门,就对上豆儿那双眼睛。 眼白很大,显得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人时有股呆气,更有股寒气。 她有些不习惯,毕竟身边奴仆环绕已像是上一辈子的事,而她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豆儿同样也不适应。 豆儿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肩膀拘着,身子佝偻,像是浑身爬满了跳蚤却要强忍着一般不舒服。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胜玉心中笑了笑,跨步进去,边随口道:“知道在这儿要做些什么吗?” “服侍主子。”豆儿年纪小,声音倒不细弱,听起来没有娇柔之气,小声地答,“教导嬷嬷教了。” 旁舍有专门的嬷嬷管着奴仆,基本事项大都会叮嘱一遍。 不过一般带来的奴仆都是带的身边惯用的,自无需教什么,嬷嬷不会细说,大约只是同豆儿说了说规矩罢了,具体做些什么事,如何做得妥当,是不会教的。 但胜玉也无需人服侍照顾。 留着豆儿在身边,是有别的用处的。 胜玉便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去桌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豆儿忽然又出声道:“方才有个郎君来问,你怎么不在。” 胜玉一顿。 放下茶杯合上盖子,才问:“哪位郎君?” “脑后有山羊髻,穿一身粉色衣裳。” 胜玉抿嘴笑了:“那不是郎君,是郡守身边的小厮,同你一般年纪,你下回见了他,叫他拂茹就是。” 豆儿低了低头,显然是为自己把个仆从认成贵主感到羞赧,她肤色黑,也看不出是不是脸红。 胜玉又道:“今日得闲,去旁边转了会儿罢了。这周围街巷交缠,还真是分不清头尾。” 随口一句,似是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 豆儿果然听了进去,抬头道:“好分,所有街头都在东边,西边是一条横街串起来,哪个口子都能走得出来。” 胜玉又瞥了她一眼:“你挺机灵。” 这么快就把这周边的路都摸清了。 豆儿目光讷讷的,小声接了句:“这里跟我从前住的地方像,所以认得。要是去了别处是不认路的。” 胜玉又笑了笑,没接话。 桌上摆了许多吃食,竹屿苑虽职级不高,但向来是待遇最好的几个支事之一,郡守府分果子糕饼时,都是挑好的往这儿送。 有一盘无忧果红红圆圆十分脆甜,看着也引人心喜口舌生津。 它的价格也十分昂贵,莫说寻常人,就是小富之家也只能在待客时拿出来一盘罢了。 但在竹屿苑的桌上,就像是不值钱的炒米一般堆成一碟,一颗压着一颗。 胜玉指了指那碟子:“爱吃这个吗?你尝尝。” 豆儿目光在碟子上落了落,停了几息,又收回去,谨慎地摇摇头:“奴婢不能吃这样的好东西。” 胜玉看出她的忌讳,弯了弯眼睛走上前。 “不用怕,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欢喜,想必是眼缘吧。” 豆儿黑黑的脸上蹦出一丝讶然,过了会儿才应声:“我跟你……跟主子,哪里来的缘分。” 胜玉轻轻摇头:“你以后是要长久留在我身边的,有些事情或早或晚你总要听说,我也不瞒你。我不是什么娇贵千金,我流落到雨灵乡时与你年纪相仿,比你还要瘦弱些。你虽然面上有风霜,却无卑怯,在河渡时,身边定有父母照看吧?” 听闻父母二字,豆儿眼圈一红,躲闪着眼神,呜咽起来。 “是,我爹娘也过得很苦……” 胜玉定定盯着她,眼神凝着,好半晌才移开,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好孩子,过去的事不想了,往后跟着我好好儿过吧。指使你做事情,你可要机灵些。” 豆儿擦了眼泪,点点头。 胜玉揉着腰坐了下来:“走这么一圈还真是累了。等会儿还要看书,外厅窗台上有盏蜡灯,给我拿来吧。” 豆儿走出去了,胜玉指尖在桌面上轻点着,目光凝在桌子一角。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啪嗒”碎响。 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动静。 胜玉等了一会儿,才走到门口去,探着脖子望了望:“这是怎么了?” 正在此时,一位有些年纪的嬷嬷揪着豆儿的耳朵,正押着她向胜玉这儿来。 “姑娘。”嬷嬷先行了一礼,“这可是您的丫鬟?” 胜玉满目忧心,点了点头:“是,怎么了,她今日刚来,不知事的,得罪嬷嬷了?” 嬷嬷摇头:“倒不是,只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外厅的蜡灯,按照规矩是要受罚的,但她是姑娘的仆从,所以老身想着来过问下姑娘。” 豆儿在嬷嬷手下挣扎起来:“不是我!那灯的手把本来就是坏的──” 胜玉见状忍不住劝道:“是我叫她去拿灯的,不如就记在我账上,我过几天赔。” 嬷嬷瞪大了眼:“这怎么行,姑娘是竹屿苑的掌事,老身怎敢罚姑娘。但是旁舍也有规矩,若是失了威信……” 嬷嬷压低了声音,正要说这回就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便罢了,却见胜玉愁染眉梢,屈指掩了掩唇畔:“那,没有旁的办法,只好请嬷嬷代我管教几日。” 嬷嬷一句话卡在喉间,还想再小声解释,胜玉已殷殷嘱托了她:“请嬷嬷宽和些,不要打骂,她还小呢。” 话说到这里,嬷嬷也不好再提之前想说不算数的事,只好点点头:“是,那老身就带她下去了。” 胜玉一直站在门边,目送她们走远。 过了许久才退回来关上门,神色淡去。 不认路,思念父母? 这个豆儿对她说的,没一句实话。 在她装得这样纯良卑怯,大约是想放松她的警惕,拿她做跳板,离开河渡后,再借机从她身边逃走。 每一只养不熟的野猫都是如此,假装温和顺从,实则弓着脊背时时刻刻准备进攻。 但胜玉并不排斥去抚摸一只呲着牙的野猫,这世上多些聪明人,很好。 况且她专程去河渡挑人,不就是因为需要用这样的人么。 只不过在那之前,得修剪修剪小猫的爪子,让她明白比起流浪,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胜玉悠悠往里屋走,经过桌边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走向那盘无忧果,指尖轻轻一推,堆着的果子四散开来,胜玉轻轻点着数了数,摇摇头低笑出声。 果然少了一个。 而且偏偏少了最底层的,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有胜玉的那句话,嬷嬷果然只是象征性关了豆儿两日,就将她放了出来,让她回主子身边侍候。 胜玉正忙得不可开交,看见豆儿过来,也只是目光略停,没有旁的表示。 她知道豆儿的目光正像针一样落在自己背上,里面满是怀疑和警惕,显然在思索那盏蜡灯的事情究竟与她有没有干系。 但胜玉只是勾唇笑笑,不置一词,当作没看见。 豆儿懂得怀疑她,正说明豆儿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聪明。 她是故意让豆儿被嬷嬷抓住,好叫豆儿明白这府里规矩多,到处都是眼睛,短期内熄了逃走的心思,也是故意让豆儿怀疑她。 就像放在老鼠窝前的一碟香油,把小老鼠的注意力全部引去,就不用担心它会从别的地方挖出洞来。 胜玉不打算跟豆儿以亲密主仆的关系相处,但对于自己身边多出来的任何人,她都必须要掌握所有的主动权。 什么时候该让豆儿对她不满,什么时候要让豆儿亲近她……都得由她来决定。 这样忙碌的时候,竹屿苑还来了个惹不起的客人。 看见李樯从门口走进来,胜玉的目光就顿住,停在他身上。 李樯大摇大摆地过来,翘起嘴角:“你好像不欢迎我。” 胜玉也扯了扯唇,没有否认:“原来你知道。” “当然了,你在用眼睛骂我。”李樯皱了皱鼻子,“好凶。” 现在看他装相,胜玉已经不会再心软了,这可不是什么惹人怜爱的小狗,而是只心怀不轨的豺狼。 但看他装模作样,又确实有几分好笑,胜玉想了想也没再驱赶他,毕竟这偌大的郡守府哪一块不是他的地盘,他来便来了,她也没立场阻止。 胜玉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转头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顾自地悠然自在,像个手痒的孩子,拿起胜玉放在桌上的文书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地点评。 “你这样整理,要到什么时候去。不如划张表把所有类别记录下来,依次往后添人名。” 胜玉抬头瞥了一眼,想了一想,点点头:“确实不错。你安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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