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躲闪闪地侧着身子,想挡住那一块儿,尽量端庄地跟胜玉讲话。 “打算去哪儿?青州,有什么好吃的么。胜玉你骑了一天马,累不累。” 最后一句还是有些愧疚。 胜玉负着手慢悠悠地踱步。 “没事儿,不累,去街上看看呗……”说着话,胜玉绕到了燕怀君身后,突地伸出手在燕怀君手背上一拍。 燕怀君不防她,手上也虚掩着没使力气,被拍这一下手就掉了下来,一直被他捂着的那撮发尾立刻弹了起来,翘得高高的。 胜玉弯下腰大笑。 燕怀君先是羞恼,后又无奈,胜玉小小的恶作剧之后开怀大笑的神色,跟小时候几乎没有了一点差别,让燕怀君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甚至心中生出一丝类似于感动的情绪。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还能找回故人,还能保留住原本的那个自己,就已经是一件幸事。 两人本就衣着简便,也不用换了,稍作打点便上了街。 青州算是个小地方,管得也不如京城严,眼见着天快黑了,还有许多人聚在热闹处闲散聊天。 “……谁不好赌?你倒是说说哪个圣人这一辈子能一次不赌!我告诉你,没有!哎你知不知道,宫里那大王爷,都还欠了赌债不还被人大半夜地拴在马屁股后面跑!” “嘁,你就扯吧。” “这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那也不是你嗜赌的借口。” 另一人插嘴。 “真的?那可是王爷!” “王爷又怎样!以后算不算权贵都难说。你没听说?前太子,反啦!皇帝爹都不认,还王爷——” 金吾郡已经远离京城,青州则在更北。 这里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一个有皇室血脉的人,因此对皇亲国戚的敬畏只在于画像中,或许还没有面对县令之类的官吏来得害怕。 谈论起来更是轻飘飘的。 不过,胜玉和燕怀君对了个视线。 太子叛乱、朝将倾覆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就说明这是京中的人有意为之。 燕怀君之前的判断是对的。 京城将有大乱了。 但他们所在的此处还是一派祥和。 有人谈论着叛变,有人谈论着皇室的父子,却没有多少紧张害怕。 除了见识限制于此,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根扎在此处,家人和血脉已经长在了这里,不可能如浮萍般随意漂流,不停地换地方。无论将来要有什么风雨,他们唯一要做的也就是和家人厮守在一起,共同抵御。 胜玉心中生出难言的羡慕。 她想多听些消息,便找了最热闹的酒楼入座。 见燕怀君也是若有所思,便低声问。 “怀君,家里那边,打点好了吗?现在如果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燕怀君看了她一眼,眸中溢出些温柔。 他知道胜玉问的是什么,燕家除了他,几乎都在京城,如果京中动乱,他不可能不牵挂。 但是正如他所言,他不在京城反而更安全,更何况,他想守护着胜玉,放她一个人在外面,他是绝对放心不下的。 燕怀君笑了笑,伸手在胜玉手背上覆了覆,似是感激,也似是安抚。 “没事。我已经写了家书,说了担忧。父亲大约会警觉的。” 胜玉点点头,只是叹息。 李氏要称霸,就少不了腥风血雨的争夺。 到时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她自然恨腐朽的帝王和现下如沉疴烂舟一般的官僚体系,但若是要连根拔除,它的代价也是惨痛的。 安居乐业的百姓定然会被卷入洪流,守边将士的枪头或许要朝向同胞……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面对这样的权力战争,她自认真的无法评判,更没那个能力去掌控。 而李樯,在风暴中心,甚至也是掌舵之人的其中一个。 他会成功吗?会……失败吗。若是败了,结局又会如何。 胜玉收敛心神,拿起杯子想要喝一口遮掩,却又被浓烈的气味提醒杯中物是酒,便不得不放下。 她探了探头,伸手招来穿堂的妇人。 “烦请您,给我换一壶饮品上来。” 妇人扭着腰过来,扫了她一眼,又扫了扫她摇晃着的酒杯。 似是懂了什么。 立刻笑得喜庆:“好嘞,好嘞,稍等啊。” 过了会儿,十几个男子在胜玉面前一字排开,环肥燕瘦,有高的有矮的,有面容冷峻的有巧笑嫣然的,眨着眼睛等人挑选。 胜玉和燕怀君都愣住,面面相觑。 待反应过来,燕怀君脸色一黑,胜玉有些尴尬但又忍俊不禁。 原来他们走错了地方,这儿是一个不起眼的花楼,而且这里不仅供男客,还养小倌供女客取乐。 青州竟是个这样的地方…… 胜玉以前从没见过,不由得好奇地抬眸打量。 燕怀君立刻站了起来,挡在她面前,挥手驱赶。 “都退下吧。” “都退下?!”领他们来的那个妇人立刻花容失色,仿佛燕怀君和胜玉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劫匪,“没有这样做生意的!难不成,女公子口味特别,喜好的是姑娘?” 胜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她拉住燕怀君,“算了,或许此地风俗如此,我们初来乍到,也不好坏了人家的生意经。” 退不能退,胜玉硬着头皮,在一水儿的少年中挑了一个稍微顺眼的,让人在桌边坐下,斟酒布菜之类。 燕怀君满是不自在,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倌几眼。 他本就长得周正严肃,做出凶相来更是吓人,小倌好几回手抖,倒出酒来,不停地低头道歉。 带着青州本地口音,音调颇为有趣,胜玉跟着学了几句。 燕怀君脸色更黑,眸中燃着说不清的妒火,抢过小倌手中的公筷给胜玉夹菜,直到把她碗中堆满才停下手,凶着脸叫她快吃,吃完快点回去。 胜玉失笑,只得低头从那冒着尖的碗中勉强找突破口。 这期间那个小倌一直坐在旁边,很明显能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拘谨地坐着不发一言。 或许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总有几分本事,至少传情达意要非常灵敏才行。胜玉偶尔瞥见他一双眼睛仿佛盈盈含泪,一个人被晾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有几分可怜他,便试着跟他说说话。 “你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终于有人理他了,那小倌打起精神,乖巧地回答:“今年十七,叫蔷儿。” 胜玉差点又被菜呛到。 蔷儿…… 在解释下,她自然明白了是花草的蔷,但是…… 实在是巧。 也不知道李樯若是听见了,会有什么感想。 他要是不希望跟别人重名,大约只能等他如愿登上大宝,那便自然会人人敬畏他,避讳不用这个名字。 胜玉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想着。 但面对这个蔷儿,胜玉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她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无辜的小倌,勉强把这顿饭吃完。 在街上又逛了逛消消食,胜玉到邮差那儿停下。 把早已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邮差,上面写的地址就是太师给她的第一个住址。 毕竟时隔多年,她不敢贸然上门。 还是先修书一封打个招呼,让人有所准备,再行拜访。 做完这些便再也无事可做,胜玉和燕怀君只得返回农庄。 进了同一道门,院外响起乌鸦啼叫。 “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吧。”胜玉跟燕怀君说。 燕怀君还是一脸气鼓鼓的,大约是身为清高文官,却不得不跟小倌同桌吃饭,气得怎么也想不通吧。 胜玉抿唇忍笑,看他进了院子,才也回了自己那一进院子。 农庄比客栈定然是宽敞不少,而且处处都洋溢着有人在此定居生活过的气息,平添一分安稳感。 奔波了几天,胜玉也乐于在这种地方休息,连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格外静谧。 她沐浴完,乘着月色在桌边晾湿发。 长发披在椅背后面,脖子仰在上面休息。 阖目凝神了一会儿,忽然湿发上似乎有些热度,一只坚实大掌从她后颈下穿过,将湿漉漉的长发挽在手里,像桃花酿一般醇香醉人的嗓音亲昵地嗔怪:“又不擦干,头疼怎么办?” 胜玉猛地一惊,忽地直起身转头,发尾匆乱地甩在后背,有几缕甩到了面颊上,贴着一片冰凉。 她身后当然没有人,竹椅后一片空空的,月光照不见寂静的黑夜。 胜玉胸腔里敲得咚咚的响。 她愕然地瞪着虚空的黑夜,好半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幻觉么。 还是入了浅梦。 她在幻梦中见到李樯,是出自一时之间改不掉的习惯,还是出自她的本心。 胜玉掐紧掌心。 她当然不想承认是后一种。 若是承认,便是相当于承认人性上的弱,承认她的疯狂,承认她的爱并不明智,甚至说得上是愚昧。 她没有顺从道义的要求,去爱上高尚的,完美的,无暇的灵魂。 而是爱上了一个没有自由、满心谎言和算计、没有真心的人。 这个可恶可恨的人,甚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夫。 她的心意选择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人,而她却无力改变。 这让她忍不住痛恨自己。 甚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 她真的有这么不值钱吗?低如野草,任人欺凌,那都算了,为何偏要去在意一个把自己当做物件的人。 胜玉无声地盯着皎洁月光,像面对诸神做一次内心剖白和情愿。 她知道自己最憎恨李樯哪一点。 其实也是她最痛恨自己的一点。 她明知道自己活得孬,活得蔫儿,心底里却不肯承认。 她就是不甘心只当一棵人人踩踏的野草,命运予她苦难,她宁愿以苦难做饵,也要反手攀折下来一块儿,看清自己命运的来龙去脉。 或许她就是世人说,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道义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却改不了。 一边清醒地承认着自己的低贱,一边又在心底里给自己留了一处悬崖峭壁。 她执着地爬到了高处,不肯与现实随波逐流,哪怕摔下去或许会粉身碎骨。 她接纳了李樯,又怎么能够接受李樯不把她当人看? 这是对她的背叛,也是对她心中那处仅能立足的悬崖的攻击。 来自最亲密的人的否认和轻蔑,是最伤人的。 她接受不了,于是只有从悬崖上坠落下来,与李樯惨烈地决裂。 娇妾,外室,荣华富贵? 或许换一个懵懂不知愁的人,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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