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过后,帐中只剩下了李樯和胜玉两人。 李樯用热水把手洗净,终于压抑不住地,呼出口气。 “他们为什么没把你抓起来。” 胜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认真道:“我不是来捣乱的。” 李樯下颌线颤了颤,扔下擦手的手巾,在盆中溅起水花。 他逼近到胜玉面前,低头俯视着她。 心腔里怦然跳动,跳得猛烈,让人有了窒息的错觉。 她定然不知道,他体内奔走着多么压抑,多么暴烈的欲望,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她为什么要凑到他面前? 为什么要关心他。 为什么怕他死掉,却又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这样真的挺残忍的。 让他吊在悬崖边,分明知道足下是万丈深渊,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线生机。 李樯盯着她,只是这样看着,胸腔里就悸动得厉害。 但是她古井般的双眸中,却丝毫没有回应他类似的感情。 她讨厌他。 这已经很清楚明了了。 “你。” 李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 胜玉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李樯眼眸幽暗下来。 “滚出去。” “不要来找我。” 胜玉怔住。 本以为平静无波的心里,还是有个地方轻轻褶皱了一下。 还没等她察觉到酸楚。 眼前的人却已经转身,快速地拔腿离开。 …… 他自己滚了。 李樯快步走到沟壕边,紧咬着牙根。 他真的是疯了。 怎么会真的把胜玉带过来? 而且,怎么会控制不住地,差点对她言听计从。 他不需要那些软弱的关怀。 休息?他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证明了,他不需要。 没有睡着,就说明不需要睡觉。 没有饿得昏倒,就说明还不需要吃东西。 她关心这些干什么? 李樯心口抽动,半晌平息下去。 副将从旁边过来。 “将军,眼下风平浪静,但天亮之前,定会有敌袭。” 李樯点点头。 现在正是将士们最后休整的时候。 李樯巡视一圈,离开了阵地。 主帐中,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里面应该没有人了。 李樯在帐外停顿了两息,提步走进,在罗汉床上躺了下来。 眼睛却盯着帐顶,不知还在思考着什么。 手心忽然一团柔软。 李樯下意识地握紧,眼睛也同时睁大了些。 胜玉蹲坐在榻边,一手握着他,一手放在膝上。 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念咒一般。 “睡吧。” 李樯瞳孔轻颤。 半晌,他抬起的脖颈靠了回去,砸在了枕上。 另一只手臂抬起,遮在眼前。 唇角挑了挑,似是嘲讽,又似是苦涩。 “……你是菩萨现世?”
第73章 ◎他也是有骨气的。◎ 胜玉不觉得自己是菩萨。 她若是真有神仙之力, 大约会挥一挥衣袖叫世上的争端、战乱、贫穷和饥饿全都消失,人间不要皇帝, 地府也不要阎王, 人无论生时死时都自由自在,不受钱财和地位的牵绊。 可惜她没有。 她也没理会李樯的冷嘲热讽,另一手仍然搭在膝头,静默地坐着。 好似她根本不存在。 只有握在李樯掌心里的手彰显着她的温度。 那只手很轻, 也很软, 几乎不需PanPan要花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直接甩开。 但压在李樯的手中, 却仿佛重逾千斤, 将他像块石板似的钉在了罗汉床上。 李樯胸腹间来回激荡, 剧烈的情绪在彼此撞动,像两口大钟来回敲击, 敲得他喉结滚动,血液在脉管里搏动不息。 他没有办法推开这只手。 就像将死之人无法拒绝天神下凡起死回生的幻影。 他知道胜玉想做什么。 世上能看出他不对劲的人不多也不少, 但是敢来管他有这个本事管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她想把他拉回正常的道上去, 免得他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或者干脆死在战场上。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 她一定会觉得很麻烦。 李樯心底里冷嗤一声, 满满皆是对自己的嘲讽。 李樯嘲讽她为菩萨,是因为知道她就算是看到路边一条将要渴死的野狗也会救一救, 因为她觉得跟她有关系。 她最讨厌欠别人,不管是钱还是情。 他步步紧逼时她避如蛇蝎,他强迫自己放开,她又犯了菩萨心肠,想弥补他些许, 至少不要叫他死掉了。 可是他要这点弥补做什么。 打发叫花子么。 他也是有骨气的。 李樯左手背压着双眼, 恨恨地想。 但最终还是没有展现出自己的骨气。 右手老老实实地被压着, 仿佛被砍断了,动也不能动一下。 心中气血汹涌,他根本没想着自己会睡着。 况且他早已习惯了不睡觉,连着几日地忙碌,直到体力耗尽时才像是火堆熄灭一般沉眠一两个时辰。 李樯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冲出各种念头,跟往常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今天脑袋里想的没有一件是战事,也跟杀人放血没有一丝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思绪慢慢中止,彻底地沉入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非常安宁,正中有一团柔柔的温度,触手软腻,似乎是一盏永不熄灭又永不会灼人的灯笼,能供人拥抱依偎。 可哪有这样的灯笼? 果然是幻梦罢了。 梦中李樯仿若变成一团雪,在无尽的黑夜中空游无所依地飘着,静静贴在那盏灯笼上,仗着这是难得的梦境而肆意地发呆,什么都不想。 直到静谧之外传来些许震动的动静,他紧紧依着的那盏灯笼也有了摇晃的趋势。 李樯唰地睁开眼。 胜玉的手还在他掌心里,侧脸偏向窗外,肩颈笔挺,双目湛湛地盯着,像是一只夜月下警醒的兔子。 她看了这么一会儿,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回头看向他,手里摇了摇,接着顿住。 因为她打算把人摇醒,却发现人已经醒了。 李樯在睁眼的须臾之间便已彻底清醒。 帐外火光闪动渐渐靠近,是士兵预备集合了。 他翻身坐起,刹那之间胜玉已经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旁没有烛光的黑影里,双手规矩地合拢垂落,好似一尊仕女雕像。 出尘的秀美,极致的惑人,却无情无欲,乃是玉石刻成。 李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但也只是转瞬,便穿好盔甲,掀帘而出。 大军随着将领逐渐远去。 胜玉听了会儿马蹄声,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纹路依然熟悉,覆盖在其上的另一人的温度慢慢地散去,竟使得自己的手对于自己而言有些陌生。 胜玉收拢五指放下右手,趁着夜色无人时悄悄出帐,随手抱了两件李樯换下来的旧衣离开。 路上碰到同为后勤兵的人。 对方看到她顿了一下,有些惊讶问。 “你也值这么早的班?我怎么没在名册上看见你。” 胜玉摇摇头,举了举手中的衣物示意。 对方了然:“噢,主将要你替他洗衣裳。” 末了又拍拍她的肩膀似是替她不平:“这全是多出来的活,也就是看你年纪嫩。哎,算了,忍一忍吧,军中就是如此!打完胜仗,回去就好了!” 对方手劲有些大,拍得胜玉直晃。 她点点头,很是受教的样子,对方才越过她走了。 胜玉回到自己分配的住处,其实就是一排通铺,跟煮饭盥洗的地方都连在一起。 前线的条件好不了,哪怕是主将的营帐也只是多了几张桌椅床榻。 但她还是明里暗里受到了些许优待,虽然吃住条件跟别人一样,但却被巧妙地安排到了拐角,与旁人都有一墙之隔,因此还算是有些私密空间,离开了半个晚上竟然也没人发觉。 胜玉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衣服。 顿了顿,松开手让它们自己落到水盆里,接着拉上自己的帘子,倒下睡觉。 洗衣裳是不会洗的。 初上马时,李樯还思绪翩跹。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胜玉坐在他床边的身影,是尊莹莹生辉的玉人,又是替他瞭望着的忠实明灯。 在他混乱时,她使他安眠。 在他沉睡时,她当他黑夜里的另一双耳目。 他的心口像是被攥紧了,又提溜起来,摁到了一池春水里去,轻轻柔柔地荡漾着,浮浮沉沉地浸润着,舒服得像是成了仙。 不过。 这终究是饮鸩止渴。 他在春水里荡漾,是因为有那只手暂且肯提着他。 等有一日,那只手撤开了。 他只能沉到冰冷湖底溺亡。 但想了没多一会儿,马蹄奔驰,远处敌营的火光渐渐明晰。 李樯收拢心神,眸光比原先更锐亮几分。 战马铁蹄踏过边界,溅起尘泥,带着滔天之势。 天渐渐明了。 胜玉混在后勤的队伍中,拆着地上的坩埚等物。 抬头看每一个人,面上或是忧心忡忡,或是十分坚定、游刃有余。 她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做着眼前的事。 主将率军迎敌,他们便要负责搬迁营地。 先将家伙事收起来,到下一个驻扎点又要原样布置好。 但是至于是往前还是退后—— 便看与敌军交战的结果是好是坏。 他们除了等消息,也就只能做这些杂事,这也是他们的分内事。 终于,在差不多要收好的时候,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 胜玉抬眸远眺,看见一匹雄壮战马远远奔来。 是个骑兵,带回了好消息。 “将军大获全胜,继续拔营!” 周遭的人全部振臂高呼,胜玉心里也松了松,藏在头盔下的嘴角轻轻翘了翘。 至少,这说明她身后的月安郡已经是安全的了。 这种满足感比什么都更重,仿佛让人的心腔也跟着变宽阔,以前的那些痛苦烦忧都变成了芝麻大点的小事。 胜玉心想,她这一趟来得很值。 后勤队伍忙碌地赶路。 每个人身上都得背好几十斤的东西,没有那么多马匹,只能一路小跑过去。 胜玉先也咬牙跑了一小段。 过了会儿,一件大氅罩下来,将她背上的东西全都包裹住。 胜玉一回头,发现是刚刚那个来传捷报的骑兵。 那骑兵一言不发地将她背上的东西卸下来,用大氅遮着带上马背,一夹马肚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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