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口而出:“父皇没有想过送她出宫么?” 皇帝闻言却猛地皱起眉,他压下音调,怒斥:“你以为朕为什么不送她出宫!” “父皇……”方许宁愣住。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父皇第一次对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先前抗旨悔婚,也只是佯怒装装样子,何曾吼过她。 为了曾经辜负过的人,向他宠爱了十几年的孩子发火。 即使她不曾见到许多年以前父皇如何将那个名为容惠的女子放在心上,但也能从今日的谈话中窥探到隐藏在他心中那段感情有多么深刻。 也能感觉到他对于这段情意处理得有多糟糕。 见到方许宁面上错愕的眼神,皇帝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乐安……父皇不是……”他试图解释,但又无从说起,方才的那句怒斥已经将他的态度摆明了,再要解释,就显得无比苍白。 “父皇有没有想过,将那样自由的惠贵人强制留在皇宫这座大笼子里面,是一种错误的决定。”方许宁顶着皇帝的目光道,“就像被人残忍折断双翼的鸟儿一样,不仅再也无法飞上天,还会因为失去活力而腐坏烂在枯枝败叶中!” “难道她吞金自尽不是给父皇的报应么!”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 方许宁以为自己会被皇帝呵斥并将自己赶出去,但他只是维持着原本的神情,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等着皇帝的怪罪,也没多少惊惧,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想在宫外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方许宁听到头上出来一道喑哑干涩的嗓音:“乐安,你先回去罢,父皇……父皇独自待一会儿。” “是,乐安告退。”她利落起身行礼告退。 讲实话,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皇帝,与其待在这里想着有的没的,不如早些离开,回避这尴尬的场合。 “把大氅披上再走。”走至门口,又提醒她。 原本想着硬气些直接出门的方许宁闻言又折回来,将挂在旁边大氅取下披上。 李公公在门外见到她还有些意外,“殿下今日怎的这样早便要走了?” 方许宁不知道李公公对当年惠贵人的事了解多少,但一想到他在作为内侍在父皇身边伺候了近三十多年,对父皇的事定然知道个七七八八,便觉得李公公在这件事中是一个制纣为虐的角色,更是烦闷。 “身子不适,恐将郁气过给父皇,便走得早些。”方许宁干巴巴道。 虽然语气也没显得多僵硬。 语毕便将头一昂,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离开飞霜殿。 李公公还不晓得自己在小殿下心中如何被扣上助纣为虐的冷漠形象,只是摸不着头脑。 “殿下今日瞧着心情欠佳……” 宫道上的积雪早便被宫人扫掉,但青瓦上的雪依旧还在,冷意也不断沁入,简直要冷到人的骨头缝里。 方许宁走在这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上,仰头极力看向青瓦上的雪,脑中突然浮现出皇帝的身影。 宫人们只顾着洒扫宫道上的雪,却没人理会不会碍着自己行动的瓦上的雪,就和只想着满足自己情愫强迫他人的父皇一样。 本以为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父皇是冷情的人,可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只顾着自身。 对外也永远是光鲜亮丽的一面,而藏在内里的部分却溃烂得见不得人。 方许宁停住,她环顾四周,突然觉得一直生活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不禁产生迷惘。 自己为什么会对皇宫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这是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按理说早该习惯,但如今竟会觉得陌生和迷茫…… 转而又想到失忆后自己与靖安侯府众人一道前往枫香山踏青,又同皖城百姓一起熬过疫病,见到过因利益反目成仇的亲兄弟,也见到为了一口吃食而大打出手的父子…… 但见过最多的却是面对危难时对他人伸出如曙光一般的援手。 正是因为这些,让她知道对与错,让她原本与皇宫别无二致的,冰冷的心生出血肉,其中柔软同理心如同得到养料的嫩芽一样,渐渐长成参天大树。 而在这过程中,她总能看到一个身影跟在自己身边,他就像前行路上的指路牌,为她指引出一条温暖的康庄大道。 方许宁认出来,那是沈牧池。 在偌大的皇宫里,方许宁如同一个走失的稚儿,不晓得何去何从,只想记忆中为她引路的人出现在这里带她离开。 她有些想沈牧池了。 方许宁想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皇宫,去寻那个答应她要带她去看光的人了。 只要将最后这件事做完,就能和他一道离开大明宫,离开朝歌城,去寻个山河秀丽的地方,好好住上一段时日,再不管这皇城中的事。 整理好情绪的方许宁收起脸上的怅然,继续往昭阳殿的方向走去。 — 第二日方许宁如常来到飞霜殿,皇帝见到她,面上略有一些不自在,但很快便处理好这微妙的情绪,同她商讨接下来的变故。 “动手,应该就这几日了罢。”皇帝今日手中的书换了一册,是太丨祖记录的治世之道。 “嗯,今日来时,能察觉到有不少眼珠子往乐安这边看。”方许宁回想起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有些打颤。 接下来就等方玥雅耐心耗尽动手了。 这是个极其磨人耐性的阶段,皇帝有没有感到焦躁方许宁不知道,倒是她已经开始紧张了。 其实她有想过,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强行带容惠进宫,会不会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太子执掌东宫已久,温润尔雅又不失狠戾,太子之位已经坐稳,三皇兄一心扑在武术上,只想做镇国将军,兄弟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无比契合。 如此不仅朝堂稳定,边疆安定,同时容惠也会好好的过完一生。 可如今的局面…… 都是造化。 “这几日乐安宿在偏殿,待风波过去,便同驸马回靖安侯府。”方许宁垂下眼眸,和皇帝说她的打算。 “不想在宫里待了么?是怕朝臣说你不遵礼法么?”皇帝惊讶于她突然的决定,试图挽留,“这点乐安不用担心,父皇……” “不必了,父皇……”方许宁还是没敢看他,她摇头,又重复一遍,“不必了……” 态度之坚定,让人无法劝服,皇帝也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出什么,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妥协,“好。” 他一直都记得容惠的事,心中的懊悔也常年萦绕在心头,但无论怎么说,他是天子,是天底下最受万人敬仰、最尊贵的人,即便真的是他的错,底下的人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跳出来指责他,告诉他这件事是他做错了。 直到昨天,他的女儿和他说,容惠的死,是他的一厢情愿造成的。 这么多年,若是自己中途醒悟,差人送她出宫,放她回归原野,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若是没有带人回宫事情会怎样发展,他只知道,容惠已经不在了,她为了逃离这个沼泽地一样一塌糊涂的皇宫选择最残忍的方式。 现在他唯一的女儿,一直被自己护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也要逃离这个地方。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乐安就出宫罢。”皇帝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沧桑了许多。 尘埃落定。 这四个字,像有术法一样,极大程度的安抚住躁动不安的心。 这个话题讲过后,两人都极有默契的不开口提它,似乎达成什么共识。 李公公不时进来送吃食点心,觉着陛下与公主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却看不出来到底怎么个不对法。 明明两个人都同以往一样相处,可就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方许宁离开寝殿时,他多嘴问了一句:“小殿下与陛下……可有发生什么?” 公主眼眸中闪过一丝忧伤,又笑起来,摇头道:“公公怎么这样问,我与父皇自然好好的。” 这看着可不像没事。 他没错过这位小殿下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但他不知道两人因为什么产生隔阂,不敢贸然劝阻。 “麻烦公公让人收拾收拾偏殿,这几日我便宿在飞霜殿。”方许宁每日在昭阳殿与飞霜殿之间来回跑身子的确受不住,借着侍疾的由头留在这里也好,倒是这边出事也好赶过来照应。 “欸好,待会儿陈院首为陛下请完脉,也叫他为殿下瞧瞧。”李公公在御前这么些年,一双眼睛鬼精鬼精的,方许宁的身子,估计也撑不住日日受着这冬日里的寒风。 “有劳。”方许宁点头。
第78章 逼宫谋反 转眼间,距离沈牧池离开大明宫已经有十四日了,也是方许宁宿在飞霜殿的第三日,这几日,帝王寝宫附近的宫人对她的举动愈发注意。 原本她应该不至于察觉到这些身处暗处的势力,但不知为何,她对于这隐蔽的动作无称得上敏锐。 方许宁说不上来这其中缘由,但她庆幸自己可以对身边的危机做出反应。 异样的感觉不是无可不在缠着她,左右醒过来后也难以再入睡,便提早一些去寝殿那边。 现在才辰时刚过,正走在廊下准备前往寝殿,前方传来李公公为难的声音,方许宁心中越发觉着心底慌乱,紧忙走上前。 “二殿下莫要为难老奴,陛下先前就说过,除公主殿下,一律不让入内……”李公公语气焦急却仍能听出里面的恭敬。 “今日我来是带了皇兄好容易寻到的神医过来的,想让神医替父皇瞧瞧,指不定待神医看过后,父皇便能枯木逢春。”方玥雅微透着冷淡得语调依稀传来。 方许宁走得更快了,直到在拐角处才稍作停留用以整理因加快步伐而微乱的额发。 仪容整理好后,从拐角处走出来,步调和呼吸都瞧不出异样。 “二皇兄,”方许宁做惊讶状,仿佛当真是现在才发现他来了,“你怎么过来了?父皇还没醒,有什么事叫乐安送进去罢。” 见到她,方玥雅似乎有些意外,但眼神眯了眯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勾起一些嘴角道:“这段时日辛苦乐安了,侍疾的事情全压在你身上,累坏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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