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元月足足剩了小半碗饭的碗,元嵩陷入了沉思。 今儿散朝散得晚,黄昏时候才出了宫门,回到府里便听下人们扎堆窃窃私语着什么,他多问两句,下人们也只含糊其辞地说白日元月失手打了杜阙一巴掌,具体原因他们也不知;他又问许夫人,许夫人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前因后果来。 听罢,元嵩面如土色,不知该埋怨元月无礼还是该为杜阙出乎意料的行为所惊惧,他不由得记起日前查案时端阳王告诉他,那道赐婚圣旨是杜阙在玄极殿跪了好几日苦求来的。 当时元嵩惊得合不拢嘴,他只道是元家受公孙家牵累,陛下拿联姻来敲打他,不想促成这桩亲事的居然是杜阙。 “元大人,阿月不愿同我回去,我便也不回,接下来的日子恐得叨扰大人了。”杜阙随后起身,朝元嵩拱一拱手,口吻淡淡,好似料定他不会拒绝。 他当然不会拒绝,怎么说人家也是皇子,他一个臣子怎敢驳皇子的颜面:“殿下言重,小女耍小性儿是臣这个当父亲的过失。殿下不怪罪臣,臣已感激不尽,谈何叨扰。” 元嵩心下微微泛苦,看这架势,小月怕是不得不回了。只是这六皇子阴晴不定,今日能做出拿刀逼迫小月的事儿来,明儿不定如何又如何折腾。难就难在婚事是御赐的,由不得旁人置喙,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插手不得。 “是我愧对阿月,大人不必为我开脱。“杜阙浅浅一笑,眼底却铺着一层疏离,“大人劳碌一日,我便不打搅了。” 不及元嵩再客套两句,他已杳然无影了。 元嵩沉吟良久,后仰天长叹一声,略佝偻着背趁夜去了。 * 已过三更,元月却辗转难眠,她呆望着床幔,眼睛一眨不眨,并非她感受不到遍布眼球之上的干涩,而是她不敢闭眼。一闭眼,杜阙那张可怜巴巴的脸便不停在脑海里晃荡,任她作何努力都无法消停……她受够了。 他口口声声说愧对于她,可却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她。先前故意将自己作病骗她,这次更过分,闹腾完她后连装也不愿意装了,还大庭广众发疯逼她揭过这篇儿……叫她如何能忍! 眸子实在枯涩难忍,元月只好暂且瞑目缓缓。 他就是拿准了她不记隔夜仇的弱处,才有恃无恐……她抓紧身下锦筃,于手心拧成一团,这回管他变出什么花样来,总之,她不搭理就是了。 御赐婚事不能提和离,那她回娘家住些时日,陛下总不能不让吧。至于外人怎么嚼舌根,随他们去好了,左右她已然声名狼藉了,再添一样蛮横无理的罪名又有何妨。 胡思乱想了半夜,天光已亮,元月干脆起来自个儿去打水洗漱。洗到一半,缀锦揉着睡眼推门进来,见状,微微一愣,旋即不可思议道:“您起这么早……您该不会一夜没睡吧?” 她不紧不慢洗完,拿巾子擦干脸,道:“有那么个没眼色的在府里赖着不走,我要能一觉睡到天明,那我也太没心没肺了些。” 缀锦接住她丢过来的巾子,转了转眼珠子没吱声,跟着她到梳妆台前为她梳妆。 往常打扮只消半个时辰,今儿却足足一个时辰了元月仍不满意,她对镜左右端详,蹙眉指着头上的簪子,沉声道:“在自己家好端端戴什么金步摇?你不嫌沉我脖子还累,取了换支简单素净的来。” 缀锦噘嘴答应着,小心翼翼拆下步摇,挑了根白玉簪子,正打算别,又被她拦下:“这簪子眼生得很,我记得我没买过这样式的。” “是您出阁前殿下派人送来的,夫人本想给您陪了当嫁妆,您死活不肯收,夫人便命人捡出一部分首饰放到您闺房里备着,您回来也不至于没戴的,剩下的则一一清点过存在库房里了。” 缀锦一五一十说着,浑然未觉元月的脸已黑到了底:“收了,连同其余的一并收了。今儿也用不着打扮了,简简单单的挺好。” 言罢,她撇开缀锦,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甫出门,迎面碰上同样面色铁青的杜衡,她立住脚,关切道:“你来便来,气冲冲的作甚?” 杜衡面色稍霁,拉住她的胳膊伏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她顿时惊疑出声:“啊?我没听错吧。孙瓒亲自去王府跟你提亲了?” ----
第33章 难堪 ===== 两日前,杜衡用过早膳后在院里的秋千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容儿火急火燎跑来说:“孙世子领着一群人抬着十几口大木箱浩浩荡荡来了府里,只道要见王爷王妃。底下人不敢拦,已去通知王妃了。” 杜衡登时冷汗淋漓,片刻不敢耽搁,一溜小跑着去了前院。到时,果见一袭月白锦袍的孙瓒正与王妃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因背对着,她无法从孙瓒的面容推测他此刻的心情,然王妃却是正对着的,通过王妃嘴边挂着的强笑,她心底萌出一个不妙的念头。 杜衡并非扭扭捏捏之人,她径直上前于王妃身侧站定,冷眼觑对面喜笑颜开的孙瓒:“你来作甚?” 孙瓒眉梢高抬:“提亲。” 杜衡霎时呆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日,才接话:“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我好得很,脑子也清楚得很,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孙瓒耸耸肩,吊儿郎当中又有几分无辜。 王妃从惊愕中回神,急按住杜衡气到发抖的胳膊,转而对孙瓒说:“孙世子,郡主她同你并无交集,你这般不管不顾登门,无异于毁坏她的名声,着实无礼。今日之事我权且当做没发生,也不会向王爷多言。你赶紧收了那些东西回去罢。” 王妃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拉着杜衡,扭头便走。 孙瓒出了名的厚脸皮,怎会轻易答应,迈开腿拦住母女二人的去路,笑不达眼底:“王妃所言极是。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心悦郡主,合该打发官媒婆到府一叙,不声不响到访确实不妥。”他顿住,侧目望向满院子的聘礼:“不过,这些东西便不必往回抬了,也省去来回颠簸。” 母女俩对视一眼,杜衡再忍耐不得,对孙瓒横眉冷对:“世子不愿费力,我王府可不缺人手。”继而喝令下人:“把箱子送回英国公府,如有人阻拦,当街丢了即可,有什么责任我担着。” 不及孙瓒挽留,她已然挽着王妃走远了。 孙瓒自知没脸,却不服这口气,越过众人,掷地有声道:“丢便丢,横竖国公府不差这点银子。” 跟孙瓒来的人没了主意,进退两难,当中有胆大的追上去多嘴问:“世子爷,那奴才们?” 孙瓒未曾停留,反加快步伐:“蠢物!你爱留便长长久久地留下!”后扬长而去。 …… 认真听完来龙去脉的元月,忍不住嗤笑出声,此举引来杜衡的不悦,当即丢开她径往屋里去了。 情知不该笑,元月赶忙追进去,但见杜衡盘腿坐在矮炕上,胳膊肘搭着炕桌,头则斜枕着手臂,面朝窗户发愣。 她叹了叹,坐到杜衡对面,恳切道:“我笑,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笑那孙世子。” 刻意留一半的话勾起了杜衡的兴趣,她正过脑袋,狐疑道:“笑他?你该不会是替他打抱不平吧?” 元月忙摆手撇清干系:“那你可误会我了。我笑他自诩风流却拿你无能为力,非但如此,还屡屡在你这儿吃瘪。你想啊,这回他闹得这么满城风雨的,那英国公为人正派,又最好面子,断然不会轻饶了他。这位混世魔王啊,有的受了。” 提起孙瓒免不得受皮肉之苦,杜衡立马坐直身子,握拳狠狠捶了下桌子,直震得桌上的茶杯险些晃下去:“咎由自取!这等无耻之徒,下地狱也不为过。” “谁说不是呢。”元月颇有感触,唇角一点点垮下来,“那些臭男人真不值得同情,表面上个个儿衣冠楚楚的,实则背过来不定如何算计人。” 杜衡微微眯眼,隐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她托腮盯了元月一阵,似笑非笑道:“我说昨儿去你府上寻不到你人,也不见六殿下,合着你们俩闹别扭,一个跑回娘家,一个巴巴追过来……”她啧啧两声,不再言语。 不提还好,一提那火气又噌的窜上来,元月阴沉着脸:“无缘无故的,捎上我干什么。我跟他不是简简单单闹别扭,而是如水火一般,谁也容不下谁。” 杜衡暗暗咂舌,少不得问个明白。 她憋红了脸,含糊敷衍几句,杜衡可不好糊弄,逼着她非要她说实话。 她摇着头躲下地,到里间往榻上一卧,用被子蒙了脸,任杜衡百般纠缠就是不肯透露一个字。 杜衡不乐意,便扑上去抽开她的被子,伸手挠她腋下,她怕痒,不住求饶:“好阿衡,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你一早道来也不用吃这遭苦了。”杜衡笑着收手,顺势挪到一旁坐了。 元月笑个不住,躺着缓和好半天才定住神,撑着榻坐起来时,正好望见铜镜中自己那乱蓬蓬的发髻,便借着镜光上手整理起来。 那厢杜衡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遂斜过身子打算再“威胁”她几句,却偶然瞥见床尾的一角显眼的朱红。 “你在瞧什么,那么入神?”元月边拨弄头发边问。 杜衡不睬,绕开她伸手够住那物件,然后晃了晃。 木匣子里发出几声脆响,元月头皮一麻,撒开弄到一半的头发,欲出手抢匣子,然而,杜衡手快,已然打开了,且那写着“春宵秘戏图”的册子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直刺得她眼皮发颤。 她暗暗叫苦,咬牙趁杜衡惊愕的间隙,伸手去夺那册子,杜衡身子比脑袋快一步,下意识闪开,而那册子,在分别经受了她二人的争抢后,于空中掷出一条抛物线,远远地跌到了门口。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人若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此时此刻的她,便是这般处境。 门道处无声无息洒下一片阴影,而那册子刚好被阴影覆盖,元月眼睁睁看着册子变换了位置,从地上移到了那阴影的主人公手中——不是旁人,正是杜阙。 她恍惚听见脑海中爆竹炸开的砰砰声,直击心脏,直触灵魂。 “……我在外头等你。”语尽,册子直直落在外间的矮炕上,惊醒了里间的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你为何会有……这玩意儿?”杜衡难于启齿,暂时性地干咳两声,四下乱看,偏不去看那册子。 元月心有余悸,忙先把册子收好,又伸脖子瞭着外面,确认杜阙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到炕沿上丧道:“我娘塞给我的。我就说不要,她非不依,这下好了,闹出这么一桩丑事来。”话里话外,存着几分埋怨。 杜衡干笑着,不断用手往脸上扇风:“你也真是的,那东西怎能随便放……我今儿就不该来。得,人还等着你,我先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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