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现在,成玉泛青的尸首重见天日的那刻,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皱眉的皱眉,叹气的叹气,有同成玉结怨的,纵心中畅快,面子上也得下功夫装上一装。可杜阙,莫说惋惜,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一派淡然,底下人上来询问也只简短道:“请仵作来。” 他的态度却从容至此,仿佛地上那具罩于白布之下的尸体与脚底的蚍蜉无异……思及此,眼前蓦然划过那天在元府他拿刀求她原谅的一幕。同样的漫不经心,同样的令人发指……一股寒气爬上脊梁,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害怕了?”肩挨着肩,她颤抖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杜阙,他微微侧身,口吻轻柔,“此处有我即可,让人送你回去吧。”言讫,向缀锦使了个眼色。 缀锦唯唯,近她身旁劝:“殿下说得是,这儿人多手杂的,也不吉利,万一冲撞了您就不好了。” 微风划过面庞,带起一缕碎发的同时,卷起了白布的一隅,成玉那双半睁着的眼闯入眼帘,胸口顿感恶心,元月吞了口泛酸的唾沫,不再坚持,抓着缀锦的胳膊越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消失不见。 强打精神回屋,再忍不住,“哇”的吐出来,缀锦一面为她拍背顺气,一面喊院里的人取痰盂来。 素云动作麻利,不消片刻手捧痰盂赶来,伸到元月面前接好。 又呕了两回,胃里空空如也,元月浑身脱力瘫坐于地,裙边沾到秽语也不觉。 素云见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缀锦还算冷静,嘱咐素云:“先让人进来把地上的收拾收拾,再告诉她们赶紧准备浴汤,姑娘要沐浴。这儿有我伺候着,你安心去。” 素云双手握着痰盂一步三回头去了。 “姑娘,地上凉,奴婢扶您起来。”缀锦半蹲下来,尽力将失魂落魄的元月搀起带着到里间床边坐好,转脸吩咐进来打扫的小丫鬟打清水来。少顷,清水至,缀锦趁着盆拧了干净的巾子递给元月:“您擦擦吧。” 元月木愣愣接着,盯着巾子看了好半晌,忽然闭上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嘴里断断续续道:“太蹊跷了……不过几个月,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 听着不对劲,缀锦忙插话打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您别多想了。” 她睁眼,眼里的死气渐渐褪去:“话虽如此,可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摸着心口,语调略显凝重。 缀锦何尝不是如此。死生有命,但偏生这些晦气事全让姑娘给撞上,老天爷未免过于狠心了。 “您刚吐过,还一直胡思乱想,身上自然不好受,趁早洗个热水澡休息几个时辰才是正经。”按下心间忐忑,缀锦强整笑脸道。 沉思无果,元月只得安慰自己近来一桩桩一件件尽是巧合,说服自己暂且丢开不去管。 用巾子擦了脸,恰好人来回热水已备好,便移步往盥室去。 舒舒服服跑了个热水澡,心情跟着松快不少,满身的疲累也一扫而光,元月抬头望天,日头稍斜,距成玉被发现已有两三个时辰了,也不知有结果了不曾。 心有记挂,方舒展的眉眼再度拧紧,缀锦后脚从盥室出来,见她愁眉不展,心下有了猜测,却不敢妄言,生怕重蹈覆辙,于是斟酌字句道:“您肯定饿了,奴婢这就叫厨房做几样清淡的饭食来。” “等等,”元月猛抬眼,出声唤住她,“你去把玉珠叫过来,我有话问她。” 当真痴了,怎的将那晚玉珠无端消失不见那茬儿给忘了! 缀锦猜不着她的用意,糊涂着退开,不一会儿便引着玉珠回来。 “那天夜里,你去什么地方了,老实回答我。”事已至此,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况缀锦也不是外人,元月便懒得绕弯子,直白诘问。 因不知情,缀锦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玉珠,那玉珠缩低头颅,吞吞吐吐的,俨然一副心虚样子。 “答不上来?”元月眯眼冷笑,“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仍支吾,休怪我不留情面。” 成玉的状是玉珠告的,当夜元月有意试探玉珠所言真伪,故意着她去守着,她倒躲得没了影。这里头定有些猫腻在。 闻言,玉珠把头埋得更低了,嘴里“奴婢”啊“您”啊的重复个不停。 元月勃然大怒,指挥缀锦把她的头掰起来:“你嘴里衔着嚼子不成?那日你跟我来告状可说得利索得很!” 玉珠泪眼婆娑,意志却依旧坚强,半个有用的字眼也不肯吐露,元月气极反笑,命缀锦:“打她,狠狠打她,直到她开口为止!” 怕她气出毛病来,缀锦用劲儿掐了把玉珠的后颈,一面厉声道:“姑娘有个好歹,凭你几个脑袋也躲不过!还不快老实交代了!”再缓了脸色苦劝她:“您消消气,为这么个黄毛丫头不值当。”说着又狠推了把玉珠:“愣着作甚?非要把姑娘折腾出个好歹来你才肯张嘴么!” 被逼得紧,玉珠终撑不住,扑通跪地,哐哐磕头:“奴婢那晚确实看到成玉在殿下房里逗留,奴婢原想去知会您,可曹大哥突然从一边闪出来去了屋里,没多会儿他半推着被五花大绑着的成玉出来,直往后院去了。” “奴婢谨记着您吩咐的,便壮着胆子跟过去想瞧瞧清楚,谁知半路上给刘嬷嬷叫住。刘嬷嬷是殿下身边的老人儿,奴婢不敢得罪,硬着头皮过去问她做什么。她暗暗指指柴房,说成玉冒犯殿下被关到了里头。奴婢但听不语,然后她又让奴婢去打凉水来,打算替殿下给成玉个教训。奴婢心觉不妥,再三劝她,她只道‘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瞎操什么心!’一下子把奴婢噎得无话可说,只好着手办了。” 玉珠抬袖揩泪:“奴婢提了水回去放下要走,刘嬷嬷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走……奴婢无能,没胆子顶撞,糊里糊涂留下来,依她的意思到门外守着,至于她干什么奴婢恍恍惚惚的也没留意。天快亮时她才出来,脸色煞白,奴婢问她,她也不答,反警告奴婢闭紧嘴巴,别出去乱说。” “直到刚才,奴婢才反应过来竟是成玉出事了……”玉珠含泪叩首,“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缀锦听得呆若木鸡,从头到尾捋了几遍才弄明白:“合着是刘婆子害的成玉?” 玉珠惶恐反驳:“我只是那晚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来,至于是不是与她有关,我不敢妄加揣测。” 缀锦越发没了主意,于是凑到元月跟前边偷摸打量她的神色边试探:“姑娘,您觉得呢?” 这个问题同样吊住了玉珠的心,她敛气竖耳聆听着。 元月面无表情,两条柳叶眉却微微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倒不曾料得你与刘婆子还有这层渊源。”她顿了顿,转而对缀锦说:“把刘婆子带来,我要好好问个清楚。” 一盏茶后,缀锦独自而归,元月疑道:“人呢?” “小丫头们说被曹平带到前院问话了。” 她静默一阵,才道:“去看看。” 玉珠仍跪着,正犹豫要不要起时又听她道:“起来吧。刚刚跟我怎么说的,到殿下面前也怎么说,切莫一时慌张遗漏了什么。” 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话却叫玉珠冷汗淋淋,她乖巧答是,忍着脚麻爬起来,随元月而去。 快步穿过垂花门,忽闻前方接连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惊得枝头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飞离。 屏声敛悉分辨片刻,发觉那喊声正是刘婆子的,元月默默睇一眼斜后方的玉珠,只见她额角发丝湿漉漉的,眼里无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按下不表,加快步伐循声来到前院书房外,遥与台阶上正襟危坐的杜阙对上目光。 他挥停底下卖力舞动板子的小厮,径直向她而来:“你脸色很差,该好好歇着的。” “……出了人命案子,我怎么能歇得下去。”元月故作淡定撤开视线,转而看向趴在春凳上哭爹喊娘的刘婆子,“想必仵作给出成玉的死因了吧,是什么?” 杜阙侧身,正巧将视野中的刘婆子遮住:“我来解决就好,你不用——” “终归是一条人命,我做不到熟视无睹。”她略抬高声音打断他后面的话,却一直未再看他。 她勾手示意玉珠过来:“将你方才讲的,一字不落复述一遍。” 那厢刘婆子哭天抢地的动静戛然而止,瞥见玉珠不知几时冒出来,老脸一白,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疼不疼,左右扭动着跌下地来,指甲抓地奋力往前爬:“玉珠……玉珠,你来得正好,快,快替我跟主子们解释清楚……” 玉珠悄悄扫刘婆子一眼,却未曾睬她,兀自跪了重复当夜所见所闻。 话音一落,刘婆子险些厥过去,趴原地静了好一阵直指着玉珠骂“没良心的小娼妇”,骂累了,又为自己分辨:“奴婢不过用凉水浇了那丫头一头,用针扎了那丫头几下,怎么也不会弄死人的呀……” 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刘婆子吞了口唾沫,赶紧转移话题:“老奴跟您身边伺候这么久,您还不了解老奴的性子?老奴是冤枉的,都是这下作的娼妇栽赃老奴……” 玉珠抬头,含泪看着刘婆子:“嬷嬷也不用骂我,横竖我说的都是事实,主子们再查也是一样的。” 刘婆子亦不消停,和玉珠对骂起来。 这两人吵吵闹闹的甚是聒噪,反叫元月暂时忘记了心底对杜阙的那份惧意,她扬声喝止二人,然后问杜阙:“旁的不论,那仵作是如何说的?”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惊吓过度,心悸而亡。” “……也就是说,成玉之死确系刘嬷嬷一手造成的?”她又问。 他颔首默认,眼光掠过刘婆子。 刘婆子大惊失色,喊冤叫屈,然杜阙一概不管,只命曹平:“写好供状后送到皇后那儿,看皇后怎么说。” 曹平办事利索,写供状画押进宫一气呵成,料想用不了太久,元月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海棠树下等着,杜阙则陪在她身侧无声站着。 她心有余悸,把凳子往远处挪了挪。 他尽收眼底,兀自站了会儿,仍靠过去。 她原想再动,奈何不少下人看着,只好勉强待着。 那刘婆子画了押后反倒平静下来,也不同玉珠吵闹了,侧卧在地气喘吁吁,似乎接受了现实。 静候约一个时辰,曹平大步而归,先向元、杜二人见过礼,后道:“皇后说让您把成玉家人安顿妥善,至于刘婆子,毕竟是您的奴才,您自个儿裁度即可。” 杜阙思考片刻,道:“那便送到官府,随官府处置。” 曹平拱手称是,着手去办。 不消多时,哄闹的院子重归寂静。 “刘婆子,会怎样?”想到离开时已然晕死过去的刘婆子,元月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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