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急报裹着西境的风沙与忠臣的鲜血,扎灭了她家王爷眼里最后那点儿光亮,又被匆匆埋入数十尺黑土之下。生死交错迅疾如梦,只留得生者怔愣原地久难回神。她家王爷只能装,装得毫不在意,似乎只要坚持够久,便能真的毫不在意了。 等送周璨进了马车,她方想起周璨说的那句“等不起”的话。的确,有些事情,真正是等不起了。 大启这接近年末的冬天,全国都听闻了叶大将军与叶小将军被西域小国渠勒暗算,战死沙场的消息,却很少有百姓关心,叶家两位将军故去半个多月后,那在西境和宴上下黑手的渠勒国便被刘封带领的大军踏平了都城,国主西日阿洪伏跪受降,渠勒并入大启版图,改名勒州。 那渠勒山中的玉石纷纷被采出,装满了马车,运入大启的国库。 原本叶大将军手下的副将刘封连擢数级,取代了叶铮鸣在西境的位置,接手叶家军的指挥权,成了新的镇西之将。
第六章 客来 林晏第二日入了资善堂,与那些皇子贵胄们一道学习,沈老太傅见着林晏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像你小舅舅……咳,最好还是别像你小舅舅了……” 周璨每日早朝时将林晏带进宫,下朝后便在资善堂外等着林晏下学一同回王府。 林晏默着那课文,转头朝外看去,便能瞧见景纯王坐在院子里那棵龙爪槐下,那槐树叶已尽落,蜿蜒下垂的枝杈微蜷如同龙爪,在他头顶上挂着。他似是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杖,用它去敲打树枝上稀稀落落剩下的几个荚果,似乎是察觉林晏的目光,便抬头冲他眨眼轻笑。林晏手上一抖,明明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章却一个字也默不出来了。 今日周璨来得晚些,下学时进来和那沈老太傅聊了几句。林晏这几日也发觉,在别人跟前的景纯王与在自己跟前的景纯王还是有些差别的。周璨在其他人眼前,到底还是会好好端起个王爷架子,眼神收敛起戏谑懒散,连腰杆都挺得越发直了。大概是介于那日灵堂上与平日王府里之间的样子。 周璨领着林晏走时,迎面撞上了一位大人。 “参见王爷。”来人正是吏部尚书吴秋山。 林晏仰头瞧了他一眼。吴尚书白面淡须,看上去慈眉善目,只不过手里牵了个小胖子,那小胖子倒反一脸凶神恶煞,被满脸的肉挤出两道细眼缝,两只小眼睛趾高气昂地剜了林晏一眼。 林晏看这小胖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威慑不足而可笑有余,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笑出来。小胖子以为他是怕了,得意洋洋地挺起厚厚的胸脯。 “吴大学士,”周璨唇一牵,笑得正派又清雅,只不过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半点儿浪花也没激起来,沉沉如磐石,“不曾想在这学堂能见到吴大人,这是……?” “回王爷,这是老臣外孙儿,”吴秋山压着小胖子的脑袋逼他行礼,那小胖子气鼓鼓地抓着他的手,不耐地喊了声“王爷好”,“前些日子调皮冲撞了沈太傅,被沈太傅退学了,臣那女婿也真是,常年守着西境不着家,臣那愚笨女儿还瞒了好些天,这不,臣亲自带这无法无天的小东西来向沈太傅请罪了。” 周璨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吴大人坐首翊林阁,想必是沈老太傅也要给您几分薄面。” “王爷说笑,真是折煞老臣了,”吴大人摇摇头,诚惶诚恐地又行了个礼,瞧见一直站在一边不吭气的林晏,便道,“这莫非就是叶大将军的小外孙,林小公子?” 林晏在资善堂这几日早已学会了礼数,闻言抱手行礼,“林晏见过吴大人。” 他这不亢不卑一套下来,倒真有些少年初成的翩翩风度,与那翻白眼的小胖子一比,不知强了多少。吴秋山终于是笑得有点儿勉强了,“知书达理,王爷教得好。” “哪里,还是叶家生得好。”周璨摸摸林晏的后脑勺,最后一句杀得吴秋山脸色发青。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门。 林晏照例干巴巴地复述着学到的功课,周璨斜靠在垫子里,神色有些冷淡,转着拇指上那枚剔透而斑似墨染的蔚蓝扳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你和那吴大人哪里不对盘?”林晏见他面上仍带着不悦,心不在焉的,便忍不住问道。 周璨看向他,挑眉轻笑,“本王跟那老家伙哪哪儿都不对盘。” 林晏皱眉,心道八成是这行事肆意的景纯王心眼儿小,“我看他面相挺和善……” “呵,那本王可得看好你了,保不准哪天就让人贩子拿颗糖球给骗走了。”周璨不耐地打断他,眉宇间挂着他招牌式的嘲讽,那双眼睛黑黝黝的,略显清寒。 林晏察觉周璨是真的动怒了。他不知自己刚说的那半句话里哪个字踩了这王爷的尾巴,只不过林晏也是从小被叶韶惯大的,少爷脾气也轻不了,张口就道:“骗走也罢了,反正到哪也是要看人眼色。” 周璨蹙了蹙眉,这时也反应过来,他碰着吴秋山就心思浮躁,一个没留神嘴上没把住,把话给说重了。林晏那小脸变得也忒快,小嘴巴一瘪,偏让他看出几分可怜。景纯王也就被这小孩给过脸色,竟还是没动肝火先心软了,于是假模假式地咳嗽一声,“本王不是那个意思,吴秋山城府深不见底,以后那小胖子回资善堂了,你也别跟他一道玩。” 林晏目前在资善堂,就没一道玩的同伴。毕竟一个顶尊贵的王爷,清晨送下学接的,比奶娘都上心,其他那些个小娃娃们都不敢跟他搭话。不过林晏性子早熟,又不善交际,跟他小舅舅同进同出惯了,也不大看得上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是以还没有交个朋友的想法,便也没有将这事说给周璨。 他这会听得周璨这么一解释,不由多想了想。那教书的沈老太傅,三朝老臣,还是当今皇帝的老师,老得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脾气硬得要命还免不了读书人的清高,是出了名了不给人面子。当年叶韶调皮捣蛋,不服管教,把沈老太傅的最爱的一幅墨宝藏到了外头那棵龙爪槐顶,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当天就被沈老太傅退了学,叶大将军亲自上门谢罪都不顶用。听周璨这话,那小胖子势必会回资善堂,这吴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 自从嘉元皇帝时,左相宋简联合安王谋反,光和皇帝时成立翊林阁,便逐渐削弱宰相权力,最终甚至除去了宰相一职。听闻翊林首席便位同宰相,想来这吴秋山的确是个大官,可即便他以权压人,也未必能叫那硬骨头的沈老头弯下腰来。 “想什么呢?”周璨见他没了声响,抛过来颗栗子糖,正砸在林晏下巴上。 林晏吃痛,捂着下巴瞪了他一眼,看一眼手里的糖果,便想起他说的那句被人贩子拐跑的话来,越发气了,将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嘣直响,好似那是周璨的脑袋。 此时朝廷局势,又岂是林晏一个小小九岁小孩能想明白的,林晏分了心,也不再钻牛角尖,只是心中还有好奇,含糊问道:“那吴大人莫非是个坏官?” 林晏人小话直,周璨失笑,“你这话也只敢在本王马车里这么说说,明白没,”他沉吟片刻,见林晏仍一副摸不着头脑傻白甜模样,叹了口气,直直盯着他,正色道,“本来不想同你说的,但你听了也没坏处,”周璨似乎仍在犹豫,低头将那扳指摘下又套回去,终于开口道,“当年你爹爹娘亲那桩案子,原是淮安府尹郑钧贪赃枉法,私扣粮款,致使灾民成流民,流民成匪民,南方水匪横行,各处水道一塌糊涂。” “而钦差南下,郑钧害怕罪行暴露,竟还买通水匪截杀钦差于途中。” 林晏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四年前那段模糊的记忆如沸水翻滚,在他脑子里烧灼着,他忽地有点儿害怕这样看他的周璨,抓紧自己的袍尾,背上渗出汗来。 “那恶行败露,下狱问斩的郑钧,是吴秋山的亲外甥。”周璨似乎是明白他想起了什么,也不移开视线,继续淡淡将那话说完。 林晏将差点儿将那糖囫囵吞下去,低下头不知如何反应。这哪里是跟王爷你有仇,这分明是与我有仇啊! 周璨这时却又将一颗糖果扔过来,也不知他袖子里藏了多少,顾左言他道:“不怕,都过去了,再吃颗糖缓缓。” 马车终于停在王府大门口。 揽月亲自掀开帘子迎接,头昏脑涨正要下车的林晏迎面撞上她,红着脸又摔了回去。 “小少爷当心。”揽月面无表情地关切了他一句,径自贴近周璨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 周璨就笑,“不错,人呢?” “在大堂候着。” 周璨似乎很是高兴,连手杖也忘了拿就要下车,还是揽月一把拽住他将手杖塞进他手里。 林晏不解,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 堂中有人背对着大门正坐着喝茶,闻声回头望来。那人不过也二十的年纪,一身朴素的棉袍,长相也十分寡淡,就是那种一眼平平无奇,移开眼就压根记不起的容貌。硬要说哪点让人印象深刻,那便是他一头乌发厚实浓密,用簪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却压得那古朴木簪摇摇欲坠。 “我的小意儿!”周璨遥遥就叫,听得那人眉头皱起,眼里显露出微微嫌弃来,等到周璨到了他跟前,他还忙不迭后退了一大步,“草民参见王爷。” “哎呀,演真法师没给你剃头啊,本王还以为今日能见到个小沙弥呢。”周璨上下打量他,看得颇津津有味。 景纯王这倒霉脾性,林晏听见这句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了,那人显然涵养极佳,还好言解释道,“王爷,满二十岁就不能叫沙弥了,得叫比丘。” 周璨压根没听,朝林晏招招手,“安儿,这是方先生,今后是王府的常住贵宾了。” 林晏心道“常住贵宾”是个什么说法,只好先行了个礼。 “草民方叔言。”那人细细看了看林晏,仿佛是见到故人一般微微一笑。 “这便是你从叶家拐来的小孩?”待到林晏先回了房,方知意才收起一脸出家人般超脱凡尘的笑,摇摇头,“可真像阿韶。” 周璨故意装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与他坐到桌边,“你可太不像话了,我邀得情真意切,你却当耳旁风?” “我未满师父所说的修行十年,一定是不能归家的,我如今都犯了戒条,你还要我如何?”方知意冤得很,苦着脸道。 “那你不回方家便是了,我这儿能算家吗,这王府姓周。”周璨不以为然。 方知意也说不过他,长叹一口气,“揽月的嘴跟铁打的似的,你怎么回事,不就是条伤腿吗,看你走得挺顺当啊,你用得上我?” 周璨摸摸眼角,将那细长手指搭在眉尾轻轻敲打,将另一只手送出来,轻轻一甩,那朝服宽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段白皙小臂,他掌心冲上将手往方知意跟前一搭,轻声道:“那便劳烦方神医把一把脉,一切便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